然而比裴景山更快一步的,是他的父亲,裴老尚书。
前两日,越月提着十几个死人头进京拒不受审的消息,落入皇帝耳中,惹得龙颜大怒。
圣上有令,命他们夫妻二人入宫觐见。
于是才有了裴景山不得不放下温小姐回京一说。
至于裴老尚书的突然到访,越月并不意外,她放下手里的弓箭,喝了口凉水道:“也是时候进宫了,自出伏以来天气忽冷忽热,那些人头再放下去该长蛆了。寻巧,备好马车。”
“是,小姐,”寻巧应下后,又踌躇了两步,觑着她的脸色问,“小姐,您不打算换身衣裳再走吗?”
“怎么?”越月低头扫了眼自己身上了襦裤与皮靴,“这身穿着方便,不好看吗?”
“小姐穿什么都好看,就是有些不合规矩。”寻巧轻声提醒。
越月的身量本就高挑,原先顾忌他人眼光,总不敢显露高大身形,时常含胸驼背,做事束手束脚。
如今非但不怕了,还刻意增健了筋骨,不止姿态挺拔起来,步履亦有坚定之感。
她高高束起的青丝宛如马尾自在摇曳,一袭绣银玄衣,配上皮革护腕与腰带,勾勒出一截强劲窄腰,充满了蓬勃的力量感。
寻巧每次瞧见都由衷感慨,真是既古怪又好看,忍不住看一眼,再看一眼。
寻巧心想,这大抵就是千万女子在三从四德压迫下,从不许有的势如破竹锋芒毕露的攻击性。
“规矩,”越月在舌尖掂量了一下这两个字,不以为然道,“从我十三岁第一次拿剑起,就鲜有人来跟我讲规矩,尤其是专对女人定下的规矩。”
“小姐不是三岁就开始拿剑了吗?”
“那我就更不听了。”
越月走出练武场,穿过几道游廊,来到厅堂,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一脸阴沉坐在那儿的裴尚书。
他老人家的情绪本就不高,在看见越月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后,更是雪上加霜,嘴角都快拉到地上了。
他将茶碗“嗒”一声重重放下,颇为不悦道:“明知夫君即日归来,你既不穿戴整齐迎接,也不安排筵席洗尘,就连桌上的茶水也不是碧螺春?像什么话!”
裴景山喜好碧螺春,且极为挑剔,需用每日清晨的新鲜露水烹调。
因露水采收储存多有不易,许久才能凑满一壶,越月也是为此费尽心思,十年不曾间断。
如今想来,十年晨间光阴,无论学点什么都能做到精通了,她却用来取悦一个男人。
未免太过可惜!
“老尚书,我好歹是你儿的救命恩人,”越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绷带,“就算我不屑于他报答,你也该对我客气些。”
“你救人?”裴尚书侧目瞧她,拿三角眼来回一扫,拍桌道,“我儿武艺超群,用得着你来救?我看是你颠倒黑白,自己毁了容貌不说,还妄图将满腹怨气迁怒于人!”
“再说了,”他老人家骂完,又拿食指在桌上使劲敲打,语重心长道,“此番南下,无论遭遇何种凶险,既已解决,你万不该再大张旗鼓地拎着人头进京,甚至惊动了圣上!我们裴家缺那点功劳吗?!”
先是否定她的能力,接着找出问题打压。
险恶之心昭然若揭。
“尚书大人糊涂啊,”越月冷笑道,“我砍杀的贼人,我割下的头颅,功勋自然在我,与你裴家何干?”
裴老尚书闻言,嘴角一僵,双眼倏尔眯成一条细缝,笑不达眼底地看着她道:“你割的头?你一个小女子如此蛮狠,说出去成何体统,也不怕遭人笑话?”
“那是什么,我才不怕,”越月道,“这世间难道不是以功绩论英雄吗?”
“裴景山是你的夫君,他得到的,便也是你的荣耀!”
此话若是放在以前,越月还可以听一听,但今时不同往日。
越月倾身撑住桌沿,洒下的阴影几乎将人笼罩。
越月反问道:“那为何裴景山就是有口皆碑的少年将军,而我是不知羞耻追上战场的泼悍荡.妇?他裴景山南征北战立下的汗马功劳何止有我一半?”
“……荒唐,实在是荒唐!你还想霸占自己夫君的功劳不成?”裴尚书勃然大怒,“风马牛不相及的事,竟也能让你混为一谈!简直是冥顽不宁!我倒要看看你能讨要到何等功勋?大祯自开朝以来便从未有过女子为官的说法!”
“老人家何故急得跳脚,是被我踩住痛处了吗?”越月嘴角勾出讥讽的弧度,“要我轻点儿吗?”
他裴老堂堂三品大官,何时让人这般鄙夷过,况且对方还是他的儿媳!
气急之下,裴老尚书跳起来指着越月咒骂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越月死死盯着他:“裴尚书好骂,殊不知你也是从女子胯.下而来。”
“你莫不是疯了!竟敢辱骂当朝官员!”
“我不过是直言尚书大人从何而来罢了,怎敢当‘辱骂’一词?尚书大人若以‘从女子胯.下而来’为辱,那你的祖祖孙孙世世代代皆是如此。”
“你,你……好,好得很!”裴尚书怒极反笑道,“不想镇威将军府里竟出了你这么个撒泼放刁货,我儿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你连温家才女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温家才女?是指温丙薇?
越月稍稍收敛起眼中的厉色,侧耳捕捉到堂外有人在给“姑爷”请安。
她便敞开嗓子道:“温小姐?为何偏偏要拿我与温小姐比较?难不成您早知道裴景山心悦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温小姐?那为何当初又要应下我们两家的婚事?莫非是看中了将军府的权势?不然,凭你的木鱼脑袋也坐得稳尚书之位?”
“呵——”裴老尚书狠狠吸了口气,指着她,却骂不出来。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越月转头看去,果然瞧见了风尘仆仆一脸愠怒的裴景山。
与她的云淡风轻相较起来,裴景山就要焦头烂额许多。
他甚至来不及换身行头,一副狼狈窘迫疲惫不堪的模样。
但好在他还有副好皮囊,虽比意气风发时单薄了几分,但至少看起来神清骨秀又不失威严,不至于太难看。
就是这么个男人,让她爱了二十年。
他是如此的平凡。
在几百年的漫漫修仙路上,裴景山甚至比不过任何一个追求她的男修。
是她的爱,将他美化、神化了。
越月看着他,莞尔笑道:“既然相看两厌,不如及时止损。”
裴尚书闻言,似是终于找到个靶子,立马对她发起攻击道:“你既没有子嗣,又不孝敬父母,满口胡言乱语,还容易嫉妒!七出之罪几乎让你犯了个遍,确实该休!”
“父亲——”
老尚书与裴景山的声音先后响起。
“休妻?”越月的尾音微微上扬。
堂内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众人只见她拿起桌上的茶碗,猛地举过裴尚书头顶,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地掷了出去!
哗啦一声。
茶水伴着瓷片飞溅炸开,砸在裴景山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裴景山虽然纹丝不动,不至于惊慌躲闪,眼睫却是狠狠一颤。
一时间,满堂寂静,空气紧绷到了极致。
人人皆被越月周身气度所震慑,不自觉屏气凝神,簌簌秋风吹过落叶,只余她掷地有声道:
“我是当今镇威大将军的女儿,我家战功赫赫,大哥战死西北,二哥战死昆阳,四弟战死曲水……大祯的江山,哪一寸没洒过越家的血!裴景山算什么东西?你们裴家又有什么能耐?”
一字一句犹如擂鼓,砸在众人头上,振聋发聩。
“当初既是我下嫁裴家,如今也只能是我休了他!”
“住嘴!!”门口传来一声妇人的呵斥。
越月的目光从呆若木鸡的老尚书脸上移开,扫过僵立在原地的裴景山,抬眼望去。
只见一位衣着朴素的妇女风风火火赶来。
原来是她在寺庙里吃斋祈福的母亲张氏回来了。
张氏饱含歉意地看了裴景山一眼,随后径直走到她跟前。
越月从她仇视的眼中看出来者不善,故而在她扬手一巴掌扇下来的时候,早有准备地抬手接住了。
“越月!你在说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张氏气得指着她鼻尖臭骂,“你是想让整个将军府给你陪葬吗?来人!把那几颗头拿出来,交给尚书大人!”
“我看你们谁敢?”越月望着大声疾呼的母亲,只是轻飘飘回了一句,甚至带着些许笑意,便令在场家丁胆寒恐惧,一动不敢动。
越月又转头问寻巧:“安排得如何?”
“回小姐,奴婢都备好了,小姐只管去便是。”寻巧低头回答,不敢看老夫人一眼。
“很好,”越月松开张氏,转身踢开一地碎片,走出几步,头也不回道,“我有事进宫一趟,待我回府,但凡寻巧身上多了道口子,我便拿你们是问!”
“谁许你这般嚣张放肆!你给我站住!”张氏回过神来,转头对哑巴似的老管家道,“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家法伺候!”
老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面色发青道:“夫人,打不过,真的打不过。小姐这几日在府里做的荒唐事还少吗,老太君和二夫人都想叫人将小姐拿下,可小姐她能动手的就绝不动嘴,且身法路数诡谲多变,打遍将军府无敌手啊!”
“……”张氏听得呆住,“她何时有这般能耐了?”
“越月!”擦肩而过时,裴景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经过三日舟车劳顿,他的面上难掩疲惫,嗓音喑哑道:“我有话……”
他忽然顿住,握起越月空荡荡的手腕问:“玉镯呢?”
什么东西?越月甩开他的手,目不斜视地离开。
寻巧紧跟在小姐身后,走出去两步,又退回来,对裴景山行上一礼道:“回姑爷,那枚玉镯,在郎中为小姐拔箭时,小姐疼得一胳膊砸在地上,给碎了,那日大家都怕小姐挺不过来,心神不宁地上下走动,待奴婢发现的时候,已经碎得捡不起来了。”
可碎得捡不起的又何止是玉镯。
“……”裴景山本就苍白的脸色,又白上了一分,他拧紧眉心,双唇微颤,而后又抿紧了。
在进宫面圣的路上,越月才想起所谓的玉镯。
那是裴景山生母留下的遗物。
当初他们年少出征,曾在他母亲跟前立下“艰难困苦患难与共”的誓言。
彼时,他的母亲沉疴难起气数已衰,似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了,便提前送了他们一对定情信物。
裴景山拿到的是一块雕刻梅花鹿的玉佩。
而她的玉镯上则有一只蝙蝠。
寓意着福禄(蝠鹿)同在。
回顾往昔少年时,总以为轰轰烈烈足以撼天动地的儿女情长,如今与社稷民生、骨肉亲朋相较起来,也在转瞬间变得轻若鸿毛了。
来如风雨,去似微尘。
越月抬头看向前方朱墙琉璃瓦的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