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

    元亨二十四年,是日处暑,炎炎似火,更别提坐在蒸笼似的马车里边。

    汗珠沿着额角滚落,繁冗的衣裙黏在身上,越月倚靠着窗边小憩,耳畔总有雷鸣徘徊,怎么也睡不安稳。

    忽然,她听见有人在高喊“老祖救命”!

    可当她霍然睁开双眼后,脑子里又只剩一片空白,方才的梦境忘了个干净。

    大抵是暑热太盛被梦魇住了。

    越月抚了抚心悸的胸口,怕自己的失态烦扰到夫君,正想抬头解释,却发现对面空无一人。

    裴景山呢?

    与此同时,马车“嘎吱”停下,数道杂乱的脚步声从后方接近,伴随着惊恐地尖叫:

    “山贼!有山贼埋伏!!快跑啊!!!”

    不好,裴景山身上还有旧伤未愈,若与歹徒交锋,恐怕难有胜算,越月立马找来匕首,下车去寻裴景山。

    惨叫声与呼喊声交织在一起,烟尘弥漫。

    越月匆匆穿过逃亡的车队,一眼瞥见了她的夫君,她立马赶去牵住了他的手,同时,余光瞥见寒芒一闪。

    一支利箭冲着她的面门破风袭来!

    越月来不及提刀截挡,唯有尽力侧身避让,以免自己的头颅被贯穿!

    然而就在她抬脚迈步的刹那,裴景山甩开了她的手,与她擦肩而过,纵身前往另一方!

    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险?

    越月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她此刻若是躲开,箭矢势必会划过她的左脸,笔直射向裴景山后背。

    救自己,还是救夫君?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她心底就有个声音呐喊道“救自己”!!

    可一点寒芒杀到时,她的身体还是先一步做出了反应——

    原本迈出去的左脚又落回了原地。

    扑哧一声。

    冰冷的箭镞刺入因惊恐而睁大的左眼,毫不客气地割裂血肉,长驱直入,嵌住额骨才堪堪停下。

    巨大的冲击宛如一只无形大手,按住她的半边脑袋,猛地向后掀去!

    “小心!”

    “小姐!!”

    “夫人!!”

    众人急切的呼唤犹如一双双挽留的手,抓在裴景山身上,让他有了片刻的犹豫。

    但最终越月还是看着他跃马扬鞭,怒斥一声“驾”,毅然决然地上马离去。

    天旋地转间,越月忽然想起,他们五岁那年初见。

    她也是这么看着裴景山策马而来。

    彼时的裴景山不过是个垂髫小童,生得眉目如画、肤白胜雪,姿容秀逸宛若天仙下凡,令人一见倾心。

    可他却不愿凭借一副皮囊出名,而是立志要成就一番不朽之功。

    于是裴景山拜入了她的父亲镇威大将军门下,从小与她一道习武,而后又一同征战四方。

    此间一去便是十年。

    她早已过了婚配的年纪,却迟迟无人上门提亲。

    即便贵为将军府的嫡小姐又如何?

    到底是进过军营的女子,整日与一帮男儿为伍,名声自然不好,谁人敢娶?

    除了与她朝夕相伴的裴景山。

    越家如此认定,世人也纷纷以为。

    哪怕裴景山对此闭口不谈。

    但越月坚信,他是要做冠军侯的人,自当以事业为重,她要谅解,要等待。

    等啊等。

    终于等到“宁定海一役”告捷,他们凯旋进京,龙颜大悦。

    圣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金口玉言为他们赐了婚。

    与她当时喜极而泣的神色截然不同。

    裴景山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他甚至顾不上一身的伤痛,当即跪地磕了个响头,几乎脱口而出:“陛下,臣心悦……”

    “咳咳咳!”他接下来的话,断在了裴老尚书的咳嗽声里。

    如今想来,他当初没能提及的那个名字,当真是她吗?

    嗡的一声。

    后背重重砸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越月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头顶寒光一闪,贼人的大刀紧跟着落下!

    对于死亡的恐惧令她汗毛倒数,瞬间忘记了疼痛,一掌拍地,借力翻身一滚!

    泛着凛冽杀气的刀刃,擦着她的腰身,一路劈下,颇有雷鸣之势,刀刀入地三分!

    不知不觉间,大雨倾盆而下,在坑洼里堆积出一滩淤泥。

    越月趁着翻滚的间隙,从地上抠起一把泥水,猛地向贼人双眼扬去!

    “啊!”

    对方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不过眨眼工夫,腕部麻筋被掐,大刀便脱手而去了!

    “哈…哈……”刀尖“锵”地插入地面,越月借力起身,垂头喘了两口粗气。

    她想尽快确认敌情,可露于眼外的箭杆阻碍了行动。

    越月顿了顿,抬手攥紧箭杆。

    手背因用力过猛而暴出数条青筋。

    就在山匪再次扑向她时候,越月猛地扬刀,“咵嚓”砍断了箭杆,一个反手送入山贼脖颈间,再狠狠拔出,迎着喷涌的血水,奋力刺破他的心口!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方才气势汹汹的贼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便已经直挺挺倒下了。

    豆大的雨滴浇在他死不瞑目的脸上。

    而残留的箭尖受力,在越月眼里搅出血水,彻骨的疼痛令她浑身战栗,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

    顾不上前来围攻的贼众,越月飞快扫视四野,寻找着裴景山的身影,想要先确认他的安危。

    忽然,她的目光停滞在温家马车之外。

    那抹鷃蓝色身影出现的同时,怀里还紧抱着温家的六小姐,温丙薇。

    原来裴景山方才着急离开是为了去救她。

    越月不由愣住了。

    谁能想到这个与她青梅竹马相伴二十载的男人。

    她名义上的夫君。

    总是高高端坐,显得纤尘不染。

    一个她以为是捂不化的冰、摘不下的月的男人……竟然也会在看见山匪闯入温家马车时,露出那般慌张、急切、愤怒的神情。

    裴景山小心翼翼地将人抱下马车。

    那般珍重的模样,越月从不曾见过。

    “……”越月张了张嘴想要叫住他,可喉间一阵呕哑不成语调。

    滂沱大雨逐渐模糊了人影,冲散她的青丝,洗刷她脸上的血迹,徐徐染红了白衣。

    她单单是站在那里,形如罗刹的模样,便令山贼们油然胆寒,他们面面相觑一眼,随后同时举起大刀高喊着冲她砍去!

    最后,越月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血洗了整座青山坡,又是如何被抬进了一间破庙。

    她只记得今日电闪雷鸣,裴景山从不曾回头看她。

    那抹鷃蓝长衫包裹着绿色罗裙,宛如一对化蝶的苦命鸳鸯,破开雨幕远去的画面,深深烙进了她的眼底。

    “夫人,夫人别憋气!”

    丫鬟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个山野郎中,想要为她施针镇痛。

    可她实在无法松开紧咬的牙关,浑身紧绷如快要断裂的琴弦。

    一根针都扎不进去。

    郎中急得满头大汗,净手之后,便想直接去拔她眼里的箭镞,微微一发力。

    “!!!”越月便疼如涸辙之鱼弹了起来!

    “快!快按住她!!”郎中的怒吼回荡在四面透风的破庙中。

    “小姐,小姐!不要这样!快让小郎中救你!”丫鬟急得一面抹泪一面跺脚。

    “寻巧,”越月恐怕自己命不久矣,伸手抓住丫鬟,问她,“裴景山,裴景山在哪儿?”

    “姑爷,姑爷他,”寻巧先是仓皇无措地左顾右盼,随后结巴道,“他正在赶来的路上,马上就到了!马上!”

    “我都快死了,他还能去哪儿?”越月忽然想到什么,“难不成……在温小姐身边?”

    越月猜了个正着,寻巧一时哽住,眼里悲愤交杂,五官都扭曲了。

    “温小姐受了惊吓,昏厥过去,”寻巧从嘴里挤出一句话后,便再也憋不住,干脆破罐破摔地大哭起来,“姑爷带她去城里找大夫了,让奴婢先等着,可奴婢怎么也等不来姑爷,小姐的身子越来越凉,真的等不到啊,奴婢只能去山脚抓了个小郎中回来……”

    她每说一句,越月身上的力气便流失一分。

    最后郎中一声催促:“夫人!您的伤势不能再拖了!晚一分险一分!”

    越月这才彻底卸去力道,手臂脱力垂下,“当啷”摔在地面,砸碎了腕上的玉镯。

    她心想,她就这么死了,裴景山连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他大抵也不稀罕吧。

    越月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不必等了。”

    郎中得令,立刻叫来几个幸存的家丁,一同按住她的四肢,随着一个“拔”字喊出,众人同时发力!

    “啊啊啊啊啊啊!!!”

    箭镞连带眼球一同拔出,溅起的血水“啪”一声,连串洒在一堵土墙上,正好染红了破庙里供奉的一幅《女剑仙诛魔图》。

    刹那间,充满血腥气的硝烟,震耳欲聋的嘶吼,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跃然纸上。

    越月循声望去,正好与画中人四目相对。

    咚,咚。

    在看见那张与自己九分相似且布满鲜血的脸时,心如擂鼓在她耳畔炸响!

    咚,咚,咚咚。

    且愈来愈急促。

    越月难以置信地皱紧了眉心,看见对方双唇开阖,声音由远及近,撕心裂肺地对她喊道:“醒醒!快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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