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不知岁月长。

    山洞好似会生长，郦婵君总也走不到头，摸不到出口。她每每摸着墙往前走，最终都会回到原地，相里松一直跪在地上等着她。

    他偶尔开口，不说别的，只叫“主人”，然后用空洞无神的眼睛看着郦婵君。

    郦婵君并不敢靠近，她心中明白这不是相里松。

    但她试过太多次了，夜明珠永远只能照亮她周围的一小片区域，永远不能照明前方。郦婵君在漫漫雾气中行走，回头望去，就能看到一个人形在那里等着她。

    她几乎怀疑自己进了什么巨大妖兽的咽喉，喉口时开时闭，自她进来后便结束了进食，因此闭上了嘴巴，她就只能在不见天日的喉咙食管内找寻出路。

    可惜巨兽不张口，她便找不到出路。

    她也疑心这是胡柳设下的障眼法、迷魂阵，要将她困死在这里，但无论是阵法还是法术，总有破绽，且郦婵君在阵法上颇有造诣，寻常的阵法她一下就能找出阵眼所在，如今却失了灵，这里太真实了，真实得太过压抑。

    在她不知道多少次重新回到相里松身边时，她终于有些崩溃了。

    相里松依旧跪在地上，他披着长发，露出脖子，上面是黑色的项圈，他又开口叫郦婵君：“主人。”

    林芝的情况不比郦婵君好多少。

    她醒来时是在一座佛窟内。

    高大的洞窟墙壁上，是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佛像，有慈眉善目，有怒目金刚，仿若九重天极乐世界内万千佛陀皆聚于此。

    洞窟内灯烛昏昏，映得佛陀目光炯炯。

    林芝站在中央，抬头看去，只见佛陀居高临下，一道道目光如带刺的利剑直逼她心口，仿佛问责。林芝动弹不得，只能抱头蹲下，不敢再看。

    佛陀各持不同手势，有说法印、无畏印、与愿印、降魔印、禅定印，所指方向都在林芝一人身上。

    林芝如芒在背，她喃喃道：“不要看我......不要看我......”

    佛陀并不理睬，千万目光具于林芝一身。

    “不要再看了！”

    林芝单手一挥，烛灯彻底熄灭，佛窟陷入彻底的黑暗。她这才像溺水的人终于将头伸出水面呼吸了一口空气，勉强得一点生机。

    然而下一刻，灯烛复燃，绿光莹莹如鬼火，将佛陀的脸照成了半明半暗。

    林芝看去，只见佛陀神色更厉，面容好似变成了地狱的恶鬼修罗，林芝忽然感觉自己身处阎王殿前，十方阎罗齐齐责问。

    问什么呢？

    林芝捂住胸口，一颗心快要跳出来。

    “师父......”

    危难之际，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于是她刻意要抛却脑后的事情又重新涌上心头。

    在死人堆里被一个长胡子老头刨出来，她动弹不了，皮肤溃烂了好多，老头儿一点都不嫌弃，脱了衣服把他抱起来，跟别的人说，这孩子太轻了，只剩骨头了。

    别的人说，这孩子真可怜，师父，咱们带回去吗？能救得活吗？

    老头儿说，试试吧，总不能看着她死啊。

    老头儿给她塞了一粒药丸，黑漆漆的，并不好吃，咽下去之后满嘴都泛苦。但她真是饿极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急吼吼把药丸吞下了肚子。

    老头儿摸摸她的脑袋，说还行，还能咽下去，有救。

    她就这么被带回来蓬莱。

    三大仙山之一的蓬莱。

    她之前只从别人嘴里听过，说蓬莱仙岛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有仙草鸟兽，是个好的不得了的地方。

    林芝做梦都不敢想她会来到这里。

    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她是孤儿，从小吃百家饭长大。

    吃了药完之后，她有了点力气，老头儿就把她放下来，牵着她的手进了一个富丽堂皇的地方。

    那里坐着好几个白胡子老头，还有一些男男女女，都长得十分俊秀好看，见到了她，纷纷投向好奇的目光。还有的过来问她，小妹妹，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我这里有好吃的。

    她在这些人里的眼睛里看到了太多的善意。没有一个人露出鄙夷、嫌弃的神色。

    她正要点头，老头儿却出言拒绝，不行，她得先治病，等病好了再吃。

    老头摇摇她的手，低声问道，好不好？

    她咬着手指点点头。

    坐着上位的三个老头捋捋胡子，问了问了来龙去脉。

    一直牵着她的老头儿说，这孩子太可怜了，一个村都没活人了，就她一个还喘口气，还得了瘟疫......

    她倒吸一口凉气，瘟疫，那种染上就死的病，还会传染其他人。

    她当即就要松开老头，老头却拉她拉得紧紧的，又摸摸她的头，说这孩子都怕了。

    她转头看看，那些好看的哥哥姐姐们也都没有躲开，反而脸上多了同情，她听到他们说话——

    “好可怜的小妹妹啊......”

    “应该能治好吧......”

    “真是太惨了......”

    上首的其中一个老头说，瘟疫倒无妨，就在咱们岛上治，我是怕这孩子凡体之身，受不了药力啊......

    他话音未落，人群里忽然发出接二连三的声音——

    “大师兄回来啦！”

    “大师兄——”

    “太好了，大师兄回来啦！”

    她看见他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队人走了进来，他到刚才说话的老头跟前复命。

    “师父，徒儿已经将您安排的事情做好了，一路上看见不少草药，也都采摘回来了。”

    他递上一个大包袱，老头们很快拆开看了看，牵着她的老头大喊一声：“好！好！就是这个，这个能救这小丫头。”

    老头手里拿着一朵蘑菇一样的东西，只是顶比蘑菇扁。

    其余的老头摸摸胡子：“不错不错，这千年灵芝能救，让她吃了吧。”

    她不敢，这千年灵芝一听就很名贵。

    年轻男人蹲下身，一双漂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她：“没关系，吃了吧，吃了病就好了。”

    他想伸手摸她，她却扭头一躲。

    她身上有疫病，还是不要传给他好。

    年轻男人收了收，没有说什么，只嘴角含笑，看着她吃下那株千年灵芝。

    灵芝没什么特殊的味道，只混着一些新鲜泥土的气味。

    她很快吃下了肚，灵芝果然有效，一团暖暖的气出现在了她的肚腹之中，让她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溃烂的皮肤以惊人的速度恢复，几乎一瞬间，她就成了个健康的孩子，除了身上脏兮兮的。

    老头们和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老头问她，有没有名字啊。

    她摇摇头。

    老头说那正好，是这株灵芝救了你，你就叫林芝吧。

    她本来想要摇头说，不是，是那个人救了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她自此有了名字。

    她叫林芝，因祸得福拜入蓬莱，和大家一起练功学习，所幸她还不算太笨，修习速度不慢。

    林芝知道了当初的三个老头，其中两个是蓬莱掌管仙兽和兵器的长老，另外一个是蓬莱当时的掌门。救她回来那个则是掌管蓬莱门生弟子的长老，唤做觉应。至于那个年轻男人，是掌门的大徒弟，名叫胡杨，深得师兄弟们爱戴，也深得长老们看重，是默认的掌门接班人。

    最初的那几年，林芝很少能看到胡杨，他身为大师兄，有很多事情要忙，急匆匆来急匆匆走，别的弟子说，胡杨大师兄是未来的掌门，必须要多加历练。

    运气好了林芝能看见胡杨从大殿里出来，然后御剑飞走。

    她那会儿一直在觉应跟前修习，但觉应不收她当徒弟，他说自己年龄太大，不适合，以后给她找个好师父。林芝缠着他要学御剑，觉应说她不适合，修习还没到一定境界，御剑飞不起来，还是慢慢来吧。

    林芝很是沮丧，后来打听到胡杨曾经的用的兵器是铜链，她便去找掌管兵器的长老问，长老说你还是第二个要用铜链的，我照胡杨的给你打一条。

    林芝就在几个月后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跟胡杨一模一样的铜链，她偷偷练习，不让任何人知晓。

    再后来掌门羽化，胡杨成为新掌门。

    觉应张罗着给胡杨选徒弟，选了一大堆，最后一个选了林芝。

    觉应笑眯眯地说，胡杨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了，你当他的徒弟，要好好报答他。

    林芝点头。

    她就此成为胡杨的小弟子。

    只是胡杨经常忙，过来指点他们的时间都是挤出来的。

    但这在林芝看来已经很好，不必像以前那样远远看着他，有时候还看不到。现在她叫他师父，他就会应一声，叫她阿芝。

    可是胡杨没有留住他年轻时的面容，他蓄了胡子，气质出尘，是个值得信赖的掌门形象。

    林芝知道，其实胡杨可以随时变回他之前的样子，只要他愿意。

    但他是一派掌门，既然要担起责任，就要学着之前的一代代掌门们，稳重端方。

    这些记忆刻在了她的骨髓里，再怎么努力忽略都忘不了。

    佛陀们依旧目光炯炯，仿佛诘问，你为什么要离开蓬莱？

    为什么？

    是啊。

    为什么？

    林芝的眼睛暗了下去。

    因为......我对师父，起了不轨之心。

    山洞里，郦婵君已经不在寻找出路。

    她枕在相里松的腿上，轻轻抚摸他的小腹。

    那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他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