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不归和柳枝在二楼雅座,二人对坐,听着下面说书人讲一段妖精报恩,人妖苦恋的故事。
不归把拂尘捋顺归拢,放在茶桌一旁,腾出手来亲自被柳枝点茶。
柳枝甚至不敢大声呼吸,十分恭谨地从不归手中拿并不烫手的茶杯。
她从不敢正视不归的眼睛。
“阿芝,你好像很怕我,是我吓人吗?”
柳枝看到不归那隐藏在胡须后的喉结动了动,她又垂下眼睛:“不,师父不吓人,是我身为弟子面对师父,总得要恭敬一些才好。”
不归轻叹一口气:“你来找我,可还是因为你的......夫君?”
柳枝先是一愣,随后明白过来这“夫君”指的是楚平山。
她摇头:“不,师父,我不是因为他来找你的。是他书房里发现了这个东西。”
她打开纸片,双手将其递了过去。
不归看到这四个字却没有什么反应。
柳枝道:“师父,蓬莱到底怎么了?真的跟纸条上说的有异动吗?可是海底......”
不归问:“阿芝,你当初为什么要下山?”
柳枝嗫嚅道:“我当初下山,一是因为,因为想要下山历练,二是,是......”
“是什么?”
柳枝看了不归一眼,又迅速躲开,手指在下面纠缠成了乱线团:“是我不能再待在山上,我不能专心......”
她生怕不归刨根问底问个究竟,但不归没有。
他点点头:“可你也应该跟我,跟你的师兄弟们说一声,你不告而别,他们都很担心你。”
柳枝忽然心中一动,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抬头直视不归:“那师父呢?师父也担心我吗?”
不归一愣,凤目一停,柳枝难得在他脸上看到怔愣的表情,也难得这样清楚地看清他的眼睛。
他道:“当然,师父也担心你。”
柳枝感觉自己双颊变热,很久不曾出现过的羞涩涌上心头:“那师父这次下山,只是为了找我吗?”
不归看着女孩儿泛着粉的双颊,还是摇头道:“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
羞涩被失望取代,柳枝很快回道:“师父要办什么事情?我来帮你。不过其他的师兄师弟们没有来吗?”
不归脸上露出一点微笑,像是为了安慰拼命隐藏失落的柳枝:“他们也有其他的是要去办,现下不在这里。”
“那我来帮师尊吧,我下山这段时间,长进也不小呢。”
柳枝摸了摸发酸的鼻头,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归越发温柔:“我都知道,不过这件事你帮我不了我。蓬莱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若是你喜欢在人间历练,便随你心,只是要经常往山上传个消息,也叫大家放心。”
柳枝吸了吸鼻子:“是,我知道了,师父。”
不归继续道:“只要你不伤天害理,你想帮谁,或者......是想嫁给谁,都可以,师父都帮你做成。只是你年纪尚小,又从小在山上长大,对于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师父担心你所托非人,这才有些针对楚公子。”
柳枝几乎要哭出来:“是,我都知道的,师父。”
不归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块梨膏糖:“我记得你喜欢吃这个,小时候就爱吃,结果把牙吃坏了,后来郁闻就不让你再吃了,是不是?”
郁闻是不归的座下大弟子,柳枝的大师兄。
柳枝点点头,接过梨膏糖:“是,师父还记得,我好久没有吃过了。”
不归又问:“你那个婆母,对你怎么样?还待你不冷不热的吗?”
柳枝刚咬了一口梨膏糖,还未咽下去:“没有,她之前是有些冷淡,不怎么跟我说话,但今天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好些,还说很感谢师父,要请师父去府上......”
不归欣慰地点点头。
柳枝反应过来,本来应该甘甜的梨膏糖在口中变得发苦:“原来是师父的原因,她才忽然变得对我好的......”
不归道:“不必想这么多,与人相处确实是件不怎么容易的事情,你既然已经决定嫁给他,自然要和他的母亲打交道,做师父的总不能看你受欺负。”
柳枝眨了眨眼睛,没让眼泪落下来。
不归继续:“你身上的妖气......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多问,但你一定要留个心眼,不要让自己受伤。”
柳枝自拜入不归门下,从来没有听他说过这么多的话,也从来没有听过他这么温柔的语气。
一口气说什么多,像是要交代什么似的。
她心里有了一直不好的预感,问不归:“师父,你要走了吗?”
不归看着她,眉头压了压,嘴角却稍稍弯起来:“还不走呢。”
柳枝放了一半心,不想听不归再说什么她夫君婆母的事情,转而问道:“师父,我刚才上来的时候看见郦姑娘,她来找你做什么?”
不归给她添了茶:“那位郦姑娘是方丈山的弟子吧?”
柳枝点头:“是,我前些日子和她比试过,算是不打不成交,她确实是方丈山弟子。”
不归点点头:“她来找我也是听说蓬莱山有异的事情,听我说完也就离开了。这姑娘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
柳枝听他夸别人,不免有些自惭:“郦姑娘确实很厉害,上次我都差点打不过......”
“哪里打不过了?你用一把普通的油纸伞跟她打了很长时间,最后也是不分胜负而已,这怎么能叫打不过?”
“师父都看见了?”柳枝有些惊喜。
不归点头:“自然,你确实长进了不少,你和那位郦姑娘,以后都会很好的。”
柳枝得他鼓励和安慰,梨膏糖已然甜得不得了:“上次走得匆忙,师父如今住在哪里,我也好及时找到师傅。”
不归道:“我在九阴山栖身。你不必找我,该出现时我自会来。”
“是。”柳枝将梨膏糖吃完,忽然想起郦婵君刚才的奇怪情形,“师父,我刚才看见郦姑娘有些奇怪,她好像有些透明,而且很快就不见了......”
“对,她真人并没有来到这里。”
“她元神出窍了吗?她竟然已经修炼到这个地步了......”
不归道:“她的情况有些特殊,跟一般的元神出窍不太一样。”
“所以才走得那么快?”
“这倒不是,”不归捋了捋须,“她着急回去,是因为有人会担心她。”
烛酒客栈。
相里松抱着郦婵君已然冰凉的身体,他根本做不出其余的动作,仿佛自己的魂魄也跟着郦婵君的魂魄而走,只剩两具空荡荡的躯壳抱在一起。
两年前那个夜晚的噩梦重现。
他眼睁睁看着郦婵君倒在地上,血迹很快蔓延,那时他根本想不到用什么仙法止血,只本能地用手去捂,然而越捂越多,她的脸很快因为失血过多变成惨白,嫁衣浸着鲜血,她闭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留给他。
那时他怎么做的呢?
啊,他当时咬破指尖,点在她的眉心,将她即将离体的魂魄逼了回去。
对,对,就这么做。
相里松颤抖着,咬破指尖,往郦婵君眉心点了又点,然而郦婵君没有丝毫反应。
惨白的脸上眉心血红,带着些恐怖妖异。
相里松的眼睛也已经充血,他喃喃道:“不......不行......婵君.....你不能走......”
可这次跟两年前的情况不同,她的魂魄也许早就被地府勾走,他回天无术。
这个答案像一把尖刀血淋淋地插在他心口。
不,不是的。
相里松不愿意相信,早上跟她撒娇讨饶的婵君一定只是睡着了,他得把她唤醒,于是继续叫她:“婵君,师尊回来了,你醒一醒.....”
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滑落,落到她的眉心,和着他的鲜血,很快变成血泪流过郦婵君的脸颊。
相里松眼前模糊一片,还是用袖子去擦:“醒醒吧......婵君......醒过来......”
额头抵着额头,他指尖钻心的痛,可郦婵君依然不醒。
也不知过了多久,相里松感觉有人轻轻攥住了他咬破的指尖。
“婵君!”
郦婵君在他怀里,先是睫毛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了眼睛:“师尊......”
“你醒了,你醒了!”
相里松搂紧她,又用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你吓死我了,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以为......”
郦婵君之前不能动弹,想起看过的元神出窍的法子,略微一试,竟然成功,随即飘荡出去遇见了不归,后来着急要回肉身,谁知出去容易进来难,她只能站在自己的肉身旁,看着相里松焦急万分。
终于在一遍遍尝试下,回到身体,这才醒转。
但实话却不能完完整整告诉相里松。
她说得半真半假:“师尊走了之后,我就睡着了,结果睡着睡着就飘了起来,我一看我还在底下睡着,就想回去,但是越想就越回不去,后来试了很多次才醒过来。”
相里松哪里来得及思考她言语中的漏洞,只当是她魂魄不稳,能回到肉身醒来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急忙安抚:“是我不仔细了,应该教你一些安神的法子,不管怎么样,回来就好,我还给你带了些吃的,你也饿了吧。”
两个人相对而坐,脸上都血泪纵横,相里松掏出手帕给她擦,郦婵君也正好拿出自己的手帕来要给相里松。经过一番大悲大喜,两人看着彼此的模样,都难得笑了出来。
不速之客恰在此时赶到。
“二位客官!我来......”店小二本来是想关心郦婵君的病情,不想推门而入,就见夕阳昏黄下,床上是两只脸上带血的鬼,不由往后一坐,连滚带爬,“哎呦我的老天爷!见鬼了!见鬼了!”
他这一番话倒成了真。
相里松和郦婵君是假鬼,到了半夜,他就见到了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