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

    天色蒙蒙亮。

    郦婵君一夜未眠,她靠在相里松的膝头,摆弄着面前小几上的几颗黄豆。

    相里松一动不动,只垂着眼眸默默看她。

    郦婵君把一颗黄豆捏在拇指和食指中间,转头看向相里松:“师尊,一会儿太师伯就该来了,你要好好接待他,千万不要说错话。”

    说着,她对着手中拿的那颗黄豆轻吹一口气,那黄豆转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大拇指高的豆儿人。豆儿人立在郦婵君指尖,刚睡醒一般揉揉眼睛,看看郦婵君又看看相里松。

    郦婵君用另一个指头在豆儿人的小脑袋上轻轻一点,豆儿人点点头,随即跳进了相里松的袖子中。

    郦婵君微微一笑,又将下巴搁在相里松的膝头。

    “师尊,今天太师伯来,你说我戴什么好看?”

    郦婵君散着一头长发,形似妖魅,肤色唇色都苍白至极,看着了无生气。

    相里松手指微微一动,房间里另一旁的妆奁盒子就被凭空拉开,里头飞出一只漂亮的银蝶。

    银蝶飞得晃晃悠悠,最后落在郦婵君的食指上,这才收敛翅膀。

    原来是一只蝴蝶发簪,簪身漆黑,唯有簪头的银蝶活灵活现,轻碰几下,银蝶就仿佛要飞走似的。

    郦婵君轻轻点着那蝴蝶,想起这还是上山之前相里松买给她的。

    她用簪子将长发挽起,一只银蝶便在她鬓边振翅欲飞。

    郦婵君转头,问相里松:“师尊,我这样打扮,好看不好看?”

    相里松没有回答,僵硬的手抬了抬,也不知想做什么。

    郦婵君却拔了簪子散了头发:“我现在这个样子,戴什么都是不好看的。”

    相里松把手回原处,看着苍白无助,瞳色甚至变得灰暗的郦婵君,想起三月之前,郦婵君还是个活泼明媚的姑娘。

    银蝶簪被她扔到一旁,蝴蝶静止一瞬,随即开始扑棱不休。

    郦婵君没心思管簪子,眼看天色越来越亮,江逢春就要来了,她也不确定这个木偶相里松能不能瞒得过去。

    她站起身,坐到相里松的大腿上,伸手抚摸着他的脸。

    “你看,我把你的脸做得多好看,虽然木头比起我师尊还是差了一点,不过也已经很好了。我不能把他放开,他欠我的......”

    郦婵君的声音越来越低,随即又紧搂住了相里松,口中呢喃几句:“师尊,师尊......”

    相里松依旧沉默,木头手臂略微放到了郦婵君的腰间,地下的银蝶兀自颤动不止。

    眼看日上三竿,江逢春才慢慢悠悠上了千梦峰。

    方丈山本是方外的一座仙山,山外有结界,终日浓雾弥漫,普通人看不见也进不来。方丈山山体秀丽,也多悬崖怪壁,门下弟子多爱随性自然,建造屋舍也都依据山势走向,因此悬崖峭壁处有门户,瀑布小溪下也有人家。山上大都修仙之人,亦不乏精灵神兽,仙草灵药。自方丈山开宗立派以来,修仙弟子已千人有余,这其中也不乏飞升、入世、转世、重生之人。

    千梦峰便是方丈山最高的一座峰,据说是第一任山主在此处睡醒之后,忽觉岁月已过无数,人生大梦三千,便取了千梦二字。

    江逢春不带一个门人弟子,孤身上得千梦峰,见峰上景色与往昔无二,不由心生感慨。他本是第二任山主座下大弟子,当初和师弟师妹们一同在千梦峰住了好久,只是后来师父师祖飞升而去,两个师弟入世修行,师妹也下山而去,多年来无有音信,思及此处,不禁令人感伤。

    千梦峰所修路径皆是通过先天八卦演变而来的阵法,若是修为不够的弟子上来,只会走得晕头转向。江逢春却早就烂熟于心了,他收起感伤,脚步轻快,想往密室而去。

    不想听得水声潺潺,又有一人款步而来。江逢春停下脚步,只见一块怪石后面,转出一个人。

    江逢春笑起来:“阿松,怎么不等我去,你就自己出关了?”

    相里松略一作揖:“师伯,这次闭关比较顺利,多谢师伯关心。”

    江逢春一挥手:“哎,不必如此客套,走,去暖池边坐坐。”

    千梦峰后山的暖池是江逢春和师弟们一起堆砌出来的,上头还种了棵枫树。

    暖池边亦有小亭石桌,也是昔日江逢春和师弟们玩耍喝酒之处,他每每上千梦峰,总爱来这里坐一坐。

    两人拂去石凳上的落叶,随后落座。

    江逢春拈起一片红色枫叶:“阿松,你怎么这么喜欢秋天啊?我每次来这里,都是秋天,其实春天的千梦峰更好看。”

    方丈山修仙的弟子所住之处自成一方天地,里面四季景色随心而变,不和人间四季相同。

    相里松只笑道:“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秋天的叶子好看。”

    话音刚落,一阵风吹过,卷起片片黄叶,仿佛无数只金色蝴蝶在空中飞舞,暖池更是波光粼粼,最底下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

    江逢春捏着枫叶梗一转,问道:“阿松,你闭关闭了三个月,可有什么进益?各门长老还托我给你带了好些东西呢。”

    相里松垂着眼睛:“弟子愚笨,此次闭关,进益不大。”

    “你还年轻嘛,本来这个年纪有这种修为也是了不得的事情了。我当初也未必能比得上你,不要灰心,慢慢来。”

    相里松口中只说“是”。

    江逢春又左看右看,问道:“怎么不见婵君?这小丫头知道太师伯要来还躲起来了?”

    相里松答道:“婵君近日在修行上比较偷懒,我罚她好好修习呢。”

    江逢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笑了两声:“你罚她?”

    相里松不明所以,僵着脸点了点头。

    江逢春将枫叶收在掌心:“走吧,进屋里坐坐,我也好把长老们给你带的东西拿出来。”

    两人走出小亭,路过暖池边,江逢春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暖池里的倒影。

    那倒影风度翩翩,须发乌黑,唇红齿白,正是昔年的江逢春。

    江逢春神色大变,连忙倒退两步,离开了暖池。相里松不曾想他这边发生了什么,只往前走去。

    他继任方丈山掌门已有不少年月,之前遭逢大变,虽然面目不曾老去,然则须发皆白。绝不可能是倒影中的样子。

    他立刻化叶为刃,血红的枫叶从掌心飞出,正是一片薄薄的刀刃,直取相里松后心。

    相里松没有回头,身形一闪一动,那刀刃便直直刺入了不远处的一块大石中,再看,依旧只是一片枫叶。

    两人各站一边开始对峙。

    “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撒野!”江逢春怒喝道。

    相里松并不说话,踏起脚步,手中结印,只见峰上狂风骤起,无数黄叶席卷而来,变作一只只金蝶,扑向江逢春。

    江逢春同样结印抵挡,奈何他顾忌此处是他和师父师弟曾经所住之处,不肯轻易损毁,竟让金蝶越来越多,阻了视线。

    千万只金蝶扇动翅膀,声音嘈杂,江逢春闭上眼睛,从中辨别出相里松的脚步声,又屏住七窍,让金蝶感受不到活人气息,这才从金蝶笼中脱身。

    江逢春召出长剑,只一招便要刺中相里松。相里松只能停下脚步,闪身躲避,那金蝶也随即变回了黄叶,落在地上。

    两人师出同门,步法上差距不大,可相里松本就不适应木偶身体,且没有兵器在手,哪里会是江逢春的对手。

    一着不慎,江逢春扯住相里松的袖子,想要逼问个缘由,谁知一道金光直冲他眉心而来,他下意识一剑砍去,只听见什么东西落了地,再睁眼时,手心蹲着一个哭哭啼啼的豆儿人,地下多了一只胳膊,那胳膊上的衣袖正是相里松所穿的。

    与此同时,郦婵君在卧室中一口血气上涌,一口黑血直接吐在了相里松的胸口。

    她眼神恢复片刻清明,急忙要用衣袖去擦。

    然而很快她的眼睛就又是灰蒙蒙的。

    她原本通过豆儿人操纵木偶相里松让他瞒过江逢春,谁知道百密一疏,她前段时间在暖池练习的阵法没有收,让江逢春看出了端倪。操纵木偶傀儡跟方丈山掌门打斗着实有点自不量力。

    不过……

    她看向相里松,总觉得哪里不对。

    异样的感觉很快被压了下去。郦婵君看着断臂的相里松,心中怒火愈盛,她辛辛苦苦做好的木偶师尊,直接被江逢春砍断一臂,她自然不会放过江逢春。

    反正事情都已经败露,那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郦婵君立时把一把黄豆撒在小几上,手上掐诀,口中念咒,那一粒粒黄豆便都立了起来。

    相里松站在她身后,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把掉在地上的银蝶簪捡了起来,他拿在手中,那银蝶动得越发厉害。

    江逢春这头却已经从豆儿人嘴里把消息探听了个七七八八,又蹲在地上看了看相里松的木头断臂,不由感叹郦婵君的天赋。

    他正要离开,就见四周景色陡然一变,黄叶覆雪,空中更是有团团雪絮飘落,直至落在江逢春身前,雪絮便停滞不动,江逢春伸手一碰,指尖便立刻传来一阵蛰痛。

    原来这雪絮里包裹着雪蜂,见人便刺,霎时间所有雪蜂一齐发难,江逢春将一柄长剑使得如同一面银色盾牌,不久已然削落了一堆雪蜂。

    郦婵君眼看难不倒他,又立刻施法,但见雪蜂消失不见,周围一片春光大好,无数粉白花瓣飘落下来,一时间千梦峰如同仙境。

    这粉白花瓣自然也暗藏杀机,无数花瓣中夹杂着无数利刃,片叶飞花皆可伤人,然而这其中也有不少真花瓣,真假参半,让人防不胜防。

    江逢春直接用地下的黄叶做了一把厚厚的伞,罩在头顶,不管什么花瓣全都隔绝在外,说来也怪,飞花利刃居然刺不破一片叶子。郦婵君疑惑地回头看了相里松一眼。

    江逢春笑道:“这些伎俩根本难不住本座!”

    说完剑气一荡,什么飞花雪蜂全然不见,只剩下一些残破黄叶。

    郦婵君显然也被影响,小几上的黄豆纷纷倒下。她果然还是低估了江逢春。

    江逢春不敢耽搁,急匆匆赶去密室,生怕真正的相里松遭到什么毒害。

    然而刚行到门口,就看见密室门打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女子的哭泣声。

    进了密室,只见相里松垂着头,被吊着,没什么气息,而郦婵君跪在他身边,抱着他的腰大声哭泣,嘴里还不住喊“师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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