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悔药

    如果在魏瑰十一岁的时候,四六就死了,那么他根本不可能在她十六岁身亡的时候,把她复活救回来。

    地府不可能放一个刑司的囚犯出来不说,那个时候的四六断了那么多条尾巴,大约也不具备救人的能力。

    这五年,她没有去地府判官司做任何功德的登记,四六那里自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魏瑰的眼前仿佛出现一团乱麻,迷途的线索一个接一个探出触角,横行霸道,把所有的出口堵死了。

    鼠妖把捣好的药往她眼睛上敷。

    魏瑰再次确认:“你没有记错?”

    鼠妖一副理所当然地摆了摆手道:“不会记错,我还记得几个参会的妖怪呢!老马、夏蛛……”

    魏瑰打断:“我是说……五年,没有错吗?”

    她的声音如同嗓子里含着什么,有些磕绊。

    “对,对啊。”鼠妖听得摸不着头脑,这调调怎么那么像凡人得了不治之症,只有五年好活了似的,要哭啊?

    哭是没有的,魏瑰不会哭,哭不了,却不代表不会难受。

    五年只是一百年的一个小角,但还是一千八百二十六个日夜,是魏瑰失去的时间,还是四六决绝的空待。

    狠心的鬼东西,那么气人,又偏惹她心疼。

    死人的一切会停滞在某个关键的时候,大多是身故之时,少数是记忆最深、执念也最深的时候。照理说,她的身体算是被封印在十六岁,看起来还活着,但不能像常人一般使用,这种状态和死人没差别,所以,十六岁确实是她命运的转折点。

    但四六呢?

    如果四六和她的命运从小联系在一起,她的十六岁,也该是四六命运的转折点。

    然而她十六岁才入妖市。时间一往无前,她又不会突然掉出这个世界,把这五年留成没有破绽的空白。

    似有灵光一闪,魏瑰想起某个织梦的手法,可以解释眼前的不合理——化整为零,就如一匹布,抽走全部的丝线,就会有成千上万根。四六剪去了属于他的部分,没有直接篡改填补,而是把那五年分散地塞进她过去的记忆里。

    只是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何必呢?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这样织梦该是个多么庞大的工程,费时费力,还容易出错。

    魏瑰感到棘手,就像前方骤然之间一片空白,大雾遮目,而脚下的路多出了转弯、岔道,不知通往何方。她试探地走了一步,忽然意识到,她的外表和年龄对不上,也就是说,她入青林妖市时顶着十六岁的样貌和心智,却应该是二十一岁才对。

    可是十六岁之后的四六早已在地府。

    所以,修改了她记忆的,另有其人。

    魏瑰被这一想法震惊到,心神蓦地抖动了一下。能做到这些的,除了师父和师兄们,没有别的人,而凉山寺中,除了师父,也不该有别的人有这等高超的术法。没有人能做的,不会有,魏瑰扶额,元知和尚的织梦术当世数一数二,才会让她这么多年,从未怀疑,毫无察觉。

    心乱如麻,神思不定,神海随即波动颤抖起来,掀起滔天巨浪,身体也像是面临了难以承受的冲击。

    “哈、呃——”魏瑰发出了一声痛呼。

    鼠妖只当是药效,一边继续上药,一边安抚道:“刚开始是会有一点痛,过会儿就好了啊。”

    魏瑰却知道不是,她清晰地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和触感,但内里的不稳也愈发明显,逐渐占据她全部心神。

    毫无征兆地,她的头遭受剧烈痛击,像有无数根细密的针从额头扎进去,深入向内,把她牢不可破的防御戳穿、粉碎。

    魏瑰倏地睁开眼,拂开脸上的药草,黑墨似的眼珠如同深不见底的渊洞,鼠妖惊诧地看着她,手里挑着草药糊糊的竹板“啪”地落地,魏瑰翻身滚下病人待的躺椅,双膝咚地发出撞击声。

    这声音简直像撞在了他脆弱的小心脏上,把他个头不大的胆子都要撞出来了,鼠妖随手把药一放,急急忙忙去扶她,若是让那冤家知道了她在自己这里磕着碰着,可不得把他的住处掀了。

    摔得这么重,魏瑰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直挺挺地扶着躺椅跪在那里,鼠妖别说是把她拉起来,就是硬叫也似叫不醒,仿若一下子被抽掉了魂魄,徒留一具空荡荡的躯体。

    这征兆,太不祥了。

    鼠妖哆嗦着手臂,惊慌地满屋子乱转,这里也没招人,就他一个看病的,他要是走了就没人能看着这姑娘,留她一个人,这个状态,他完全不能放心。

    怪他先前嘴贱,折腾那狐狸跑腿,现在好了,也不知他去哪里找密蒙花了。

    正在他心火烧身之时,“喵。”房里传来细细的绵软叫声,一听就是某种长毛的小兽。

    “哎呀!”鼠妖激动地拍了下手,“我怎么把你给忘了?”

    他兴冲冲地,边跑边回头确认魏瑰还停在原地,差点装上柱子,随后把里屋的门打开了。

    鼠妖气喘吁吁地把近他一人高的大猫背出来,放倒在魏瑰身边的地上,把大猫的橘色尾巴环在小小的魏瑰和躺椅之间。

    大猫疑惑地连连“喵”了几声,鼠妖忍着血脉里的恐惧和抵触,学着人类的样子安抚地挠了挠它的下巴,对着它的耳朵说道:“你帮我看着她,我出去找人。”

    “咪?”我怎么看?

    这猫的眼睛被白布挡着,眼眶凹陷,显然瞎得彻底。

    鼠妖对它十分有信心:“用耳朵。”

    猫耳灵敏,这方面和老鼠不相上下,捕食里用得到的,都是本能,作为天敌的他清楚极了。

    这是个不太靠谱的主意,然而眼下只能如此。

    妖市鱼龙混杂,谁也不知道别的妖怪对这个人类和她背后的天狐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比如取而代之。

    多年老邻居,谁也不笑话谁的野心。

    一只缺陷格外明显的瞎猫,要做什么也难。

    鼠妖凭感觉和空中残留的狐狸味道,向着妖市外奔去。

    *

    大猫是认生的。

    尤其是瞎了之后,无尽的黑暗笼罩了它,等待的时间就特别难熬,漫长起来没个限度。

    不知过了多久,它难捱地动了动僵硬的尾巴,感觉到它也许、大概……扫到了某个人的头。

    好小。

    它把毛尾巴蜷了蜷,紧紧地贴着那个人类,把绒毛贴着她温凉的脊背。

    大猫下意识想去“看”,摆动了脑袋,随即扯到了眼睛上的伤。

    “咪……”大猫细弱的嗓子里漏出伤心的呜咽,魏瑰醒来时便听到这一声。

    眼前黑红更浓重,快到了看不见的地步,她“看”着离自己特别近的地面,一时想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到了地上了。

    刚才不是正在和鼠妖大夫说话?魏瑰环顾四周,没见着人,叫了两声,也没人应。

    耳边的呼吸声很大,却不粗重,落在耳朵里舒服得宛如轻盈的羽毛,魏瑰伸手想要扶着地面起身,触到了一片陷下去的柔软。

    “咪。”大猫的声音委屈,不明白这人类怎么这么没礼貌,都把它弄痛了。

    魏瑰跪坐了回去,语气温和平静:“抱歉。”

    “咪。”

    “可以扶我一下吗?”

    “咪。”

    魏瑰很有耐心:“这里的鼠妖大夫呢?”

    这一次大猫沉默了很久,才细声细气道:“他……去找人了。”

    它能说话。

    魏瑰本也是瞎聊,没想到猫真开口了。

    话说,老鼠养猫,这有些匪夷所思。

    她揉着近乎失去知觉的两条腿,往热乎乎的猫身上靠,“哎!”大猫猝不及防,小小地惊呼一声,又扯到眼睛,难过地把头缩进脖子里,用细密的毛包裹着下巴,温暖的触感传到眼周,自己安抚了自己。

    魏瑰这才发现它头上包了一圈白布,没有渗血,但看着痛极。

    她正要关心一下这个别样的守卫,四六卷着鼠妖就进来了。

    “魏瑰,你怎么样?”

    魏瑰有些莫名其妙:“我?很好?”

    她看着一派坦然,丝毫没有撒谎遮掩的迹象,四六不放心地把着她的脉搏,用粗浅的知识来验证魏瑰的话。

    凉山寺该教的都教,学多少纯看人天赋。

    四六不精医术,一是他自己恢复快,能力强,不怕伤,等用药了早好了;二是当初心气大,觉得这不是强大的猛兽妖该学的,更适合那种文弱气质的人,既然不会打架那就该有别的地方长于他人。

    他早就后悔了,当他在血泊里一筹莫展的时候。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

    四六探查一番,确实安然无恙,甚至更……结实?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觉,他的妖力直愣愣地探进去,就被什么弹回来了。

    他一脸怀疑地看着鼠妖,似在问他打了什么鬼主意。

    鼠妖真心道:“我可没说假话,魏姑娘刚才真的不对劲。”

    怕他们不信,鼠妖拉着大猫佐证,大猫却越缩越里面,无情地抛弃了它的朋友。

    “它都看不见,你为难它做什么?”魏瑰心软地抱着大猫毛绒绒的尾巴,趁所有妖不备,猛吸一大口。

    四六:“!”

    大猫:“!”

    四六立时把猫尾巴扯了出来,气急败坏道:“你你你你,不许!”

    贴得那么近,会沾到味道!这是我的!

    四六的领地意识空前强烈,甚至想把自己的尾巴全放出来,把魏瑰裹个三四层的,把别的动物的气息掩盖、取代!一点也不要碰到!

    大妖的威压砸到血脉微薄的妖怪身上,如同巨石压顶。

    大猫更加惶恐、羞愤,不该流泪的眼睛犹如被数十把小刀剜着,鼠妖飞快反应过来,数落着四六的不是,又把猫脸上的白布解开。

    那下面两个血淋淋的窟窿看着可怖,只靠视觉就能让他饱受压抑。

    “它这是,怎么弄的?”

    鼠妖轻叹一声:“自己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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