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一方

    天雷使人明心见性。

    “妾身陆绮罗,”女子低头一礼,行止端丽风雅,“想求姑娘一事,替我和他立个碑,要合葬的。”

    “可以。”

    陆绮罗粲然一笑,抬脚踢掉了木屐:“他告诉我的名字是任意飞,我知道这是他拿来唬我的,但我觉得这名字很好,天下之大,任意飞翔,就要这个。”

    “好。”魏瑰见缝插针,抓紧时间问她,“可还有什么愿望?”

    陆绮罗在来势汹汹的电光里不假思索道:“我想再见任意飞一面。”

    魏瑰立时飞出了织梦丝。

    任意飞已经成为龙女的千万龙鳞之一,随着天雷落下、龙女现行,青白鳞甲层层崩毁,再无处寻。

    魏瑰只能给她一场梦。

    *

    陆绮罗的最初,是上京城里高门贵女,长姐嫁给了王孙,陆家一时风光无两。

    她有一个哥哥,与世子交好,时常骑马出游,把沿途的风景带回来,说给闺阁里的小绮罗听。

    哥哥跟随将军父亲去边关,她闲来无事,没人解闷,生了扮男装出游的念头。

    大小姐第一次独自出门,便如失群的绵羊,在旷野上特别鲜明,必然会招来饿狼。

    尤其她英勇无畏,见义勇为,拦着一位富家公子强抢民女。

    富家公子显然做惯了横行霸道之事,完全没有忌讳,在大街上动手,没有人敢拦着,想必后台很硬。

    陆绮罗不能对这等恶事视而不见,还有些自持身份,觉得她有背后的家族保命,便毫不瞻前顾后地冲了上去。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敢当街抢人,欺男霸女、无耻至极!”

    任她如何大义凛然,对方也不会多看多管闲事的人一眼,自是有鹰犬替他开路。

    人没救成,反倒把自己陷入险地,发髻散乱落下,女子身根本瞒不住。对方既然能强抢,再多一个也无妨。

    “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给本少爷拿下!今日好事成双,大喜!”

    陆绮罗满脸怒气,但那无处安放的眼神昭示着她的满怀希冀,若是此时有位白衣大侠从天而降就好了,她就可以以身相许,然后借机跟着武功高强的大侠闯荡江湖、浪迹天下。

    她的心愿应该算是得偿了,但来人是白衣,却不是个大侠,只是一个穷酸的卖画书生。

    书生耍着三脚猫功夫,带着陆绮罗东躲西藏,把狼狈的娇气姑娘塞进了菜市的竹篓子里,得救之后的陆绮罗全然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只想立即沐浴焚香,把这烂菜叶子的臭气去了。

    “本姑娘要洗澡!”

    洗澡是不可能洗的,她身上的银钱早在和人争执、后来乱跑的过程中丢失了。

    住不起客栈,她便只能赖着“救命恩公”。

    “是你搞成这样的,你要负责任!”

    “大小姐,你搞清楚,没有我,你早就成了那土财主家的、不知道多少房小妾了。而且,为着你,我今天都没有开张,这几天都要喝稀汤了”

    穷酸书生把无人光顾的小摊子收起来,书画一股脑地装进背篓,相当不讲究。

    陆绮罗看不下去,夺过他手里的东西,细致地铺平叠好,像是对待上等的佳作似的。

    “你怎么这么不珍惜你的画,不是说读书人对待文房四宝,看得比命还重要吗?”

    书生看得眉毛直跳,浑身一抖,阻止她继续磨蹭下去:“怎么就比命重要了?都是些酸腐之人自命清高,为抬高身价流传出的,你这样的女子就爱听这个。”

    陆绮罗眉毛倒竖:“什么叫我这样的女子?”

    书生“呵呵”一声,从上往下看了一整眼,那意味十分明显了——就是你这般没有自知之明、只会愤世嫉俗打抱不平,却没有能力解决不平的小女子。

    “嘿!你懂什么,若是有这样的真心人,爱护笔墨书画,哪个姑娘不喜欢?”

    陆绮罗胡搅蛮缠地扯着书生的书篓,跟回了他的茅草屋,也是过于没有戒备心了。

    洗澡终于提上日程,陆绮罗理所当然地要求书生退出门去,在自己的房子外吹冷风。

    书生决定给她个教训,将只着中衣的少女圈在门板上,沉声说道:“你住我的房子,用我的东西,还要我这个主人迁就你,你该给我点什么做补偿,嗯?”

    他盯着逐渐白了小脸的陆绮罗,少女馨香钻入他的鼻尖,他不自觉地前进一步,又被自己的举动吓得后退。

    竟然被这么个女人魔障了!

    书生气急败坏地推了一把陆绮罗,把门重重地拍上,在冷风里把燥热的脸颊刮得梆硬。

    被教训的是陆绮罗,书生又哪里没有受了教训。

    他们的氛围出现了变化,别别扭扭。

    不是互相不熟的那种别扭,虽然他们也才认识了一天,书生的名字还是陆绮罗在灶台上问出来的。

    别扭在于,每当有一人的目光飘过对方的脸,另一人一定会察觉,然后比对方更快地回避,把粉红色的耳根藏在垂落的头发里。

    受不了的任意飞主动道歉,试图把这怪异的氛围破除:“是我不够大气,你孤零零一人,我不该欺负你。我的房子给你住,也不用你做什么,只要好好收拾就行。”

    陆绮罗表面答应地坦然,私下把枕头布包当人捶打。

    只有她一人心乱如麻、心潮起伏、小鹿乱撞,都快撞死了,那当然怎么想怎么不甘心!

    陆绮罗有时想盯着看任意飞是不是和她一样害臊了,被任意飞捉住了她的偷窥。任意飞撑着正经的脸皮,一脸坦荡无私,不容侵犯。

    陆绮罗简直要端不住大家小姐的矜持。

    *

    在任意飞家里住几天,身无分文的陆绮罗不敢到处乱走,艰难地等着家里人来寻她。

    因为那点隐秘的心思,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任意飞身上,发觉这穷酸书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穷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从不数钱,对每天的进项最在意的,不过是救了陆绮罗的那一次。

    任意飞的摆摊更像消遣,但他每天都会画画,在沙地上用树枝画、在树叶上用水画,偶然捡到了漂亮的贝壳,才会心情突然好起来似的,哼哼小曲,摆出笔墨,依着贝壳天生的纹路,画花鸟山水。

    “你不会是什么隐世高人吧?”

    陆绮罗半信半疑,疑居多,那眼神差点没把任意飞的表面功夫挑破。

    “随你怎么想。”任意飞气咻咻地撂下毛笔去洗碗。

    这些天,家里的碗快被陆绮罗败完了。

    风平浪静的乡下生活没有维持多久,陆家来人,厚礼答谢任意飞的仗义相助。

    这礼有多厚,任意飞的脸色就有多好,十足的一副财迷模样。

    陆家人满意了,陆绮罗不满意:“你把我当摇钱树呢!”

    “当然了,你这样头发长见识短的大小姐,连碗都能洗破,我能看重你什么。”任意飞贱兮兮地道,“难不成,想你嫁给我啊?”

    玩笑里有多少真心,只有说的人知道。

    “我将来要嫁的,一定是我喜欢的。”陆绮罗放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上了陆家的马车。

    “谁被你喜欢谁倒霉!”

    大话放得早,报应来得迟。

    再次见面,是在新嫁娘的喜轿外。

    轿帘内的人是陆绮罗。

    南楚式微,各地豪雄争天下,她的国急需一位和亲人选,去争取东亭的合作。

    因着陆家长姐是皇亲,她便成了其他宗室联合推出去的挡箭牌。

    若是陆家还如往昔,自然不会如此,只可惜功高盖主,帝王冷待,边疆积弱,乱世风起。陆将军战死沙场,少将军临危受命,他们顾不上她。

    陆绮罗是笑着接旨的,人人赞她大义果决,心系天下,除了长姐知她心中冷暖,只有任意飞。

    任意飞想带她远走高飞,她没答应。

    “不是说了,要嫁喜欢之人?”任意飞难得温声细语,陆绮罗却没了笑话的心思。

    “没办法,我现在是有自知之明的公主了。”

    自古和亲的女子,封几个公主头衔不在话下,她们代表着一国之利,该给的尊荣都有,不管合不合心意。

    陆绮罗不顾禁忌,擅自下轿,靠在任意飞的耳边轻声道:“英雄,别救我了。”

    平地起狂风,狂风高卷,掀开有情人的畏缩不前。

    任意飞深邃的眼神满足了少女的绮梦,有英雄宁愿一身伤,单枪匹马地来救她,就够了。

    “我还以为,我没那么幸运呢。”

    *

    魏瑰织成了她修行以来最快的一个梦,赶在天雷劈落之前。

    梦外,任意飞没来找陆绮罗,他……没有理由。

    他是陆绮罗的什么人,有什么资格阻拦一位为家国牺牲自己的女子。

    他是个胆小鬼,只敢在人群中,和周围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起目送公主和亲出嫁。

    听到百姓在谈论那人是个好人,也跟着附和笑笑。

    和亲换来的短暂安宁,并没有解除南楚的危机,上位者安于现状,不允百姓休养生息,起义的战火在南边燃起,任意飞随着流民搬到了北地。

    北海多扇贝,富有鲜美滋味,扇贝模样灵巧,浑然天成的小扇,慰藉了风霜青年苦涩荒凉的心。

    他爱上在海边瞎晃,时不时能找着几枚心仪的贝壳,像是捡到了宝藏。

    一日雨后日升,虹桥架在北海的两端,好生绮丽,如梦似幻。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他在海边捡到了装着女子尸体的大砗磲。

    若是上天开的玩笑,这玩笑也太过了。

    任意飞哑着嗓子,无声落泪。

    最荒唐不过,心意明白之时,斯人已逝,就像天边的彩虹,发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失去了。

    任意飞再不敢去捡贝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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