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

    【上苍降谕:得神道者,王于天下,乾坤定矣。】

    01

    “你倒是少吃点鸡腿,听我说话啊!”

    “呜呜……呜呜呜!喂,你抢我鸡腿干嘛,你桌前不是有吗!”顶着一头惹眼红发的蓝瞳小子赶紧护住了面前盛鸡腿的银碟,油腻腻的双手死死抠住盘沿颇有股可以为此拼命的架式。

    少女有点嫌弃地撒开盘子,“这里是中原王朝的宴会,你再大点声就是失礼了,看韦斯莱夫人退席后不修理你。”罗恩咽了口口水,瞥向隔了好几桌宾客的父母,发现他们压根没注意到这边时松了口气,转而边嘟囔器乐声这么大听不清的,边拿起刚没吃完的鸡接着啃。

    “我说,你倒是吃相好看点啊,中原人讲究‘毋咤食,毋啮骨’。”身边人又一计不赞同的眼刀飞来,面纱都遮不住她说教似的神情。“什么…土拨鼠(woodchuck)…?那是什么?”

    “是‘毋咤食,毋啮骨’!中原的《礼记》上这么说,意思是不要吃得啧啧作声,不要啃骨头,以免使人感到不雅观不敬重,”她眉头讲到这舒展了些,露出点儿得意,“罗恩你是使者之子,怎么能不了解中原文化呢!”

    琴筝齐奏声声入耳,然而仙乐都挽救不了罗恩此刻悲哀的心情。他不情不愿拿起筷子,可鱼片一碰便碎;再看右边,正掀了面纱熟练地夹菜享用。

    ……请别告诉他赫迈厄妮在两个月准备时间里除了学中原话背中原书还特意练习了如何使用筷子。或者她一路上都在看书?!

    “究竟是谁第一次来洛安啊???”

    实际上他猜得对极了。早在格兰杰侍医接令于九月要跟从出使队伍起程前往中国的那天起,女孩就兴奋得寝食难安,恨不得一整天都用来阅读有关中国的书籍诗卷,更是隔三差五跑到韦斯莱家与热衷中国事物的外交官亚瑟先生共同探讨,罗恩作为一个合格的青梅竹马死党自然也去听,奈何天书听不懂,他只能被妈妈拉去捉花园里的田鼠。

    别竹马了,我宁愿当牛做马。

    当罗恩终于成功夹起一片鸭肉送到嘴边已经快感动哭了时,乐声骤停,龙椅上皇帝突然一开口——啪嗒,掉裤头上了。

    “朕近日遇一喜事,甚欢悦,适逢诸位使者来访,特与贵宾分享。贺睿,来,见过诸位。”只见一瘦瘦小小的男孩从屏风后走出,不过十岁上下,明显是初次对上这么多道目光打量,肉眼可见的紧张,但在皇帝慈爱的注视下放松下来。他朝阶下众人生疏地作揖,眼神倒是坚毅的很,眉眼间与皇帝太过相似。

    一时,席间窃窃私语多了起来。

    “未曾介绍,此乃朕失散多年的皇子贺睿,今日算正式认祖归宗,特封为峥王,赐东坊七进王府、仆役百人、黄金千两、绫罗百匹、东珠十盒,”皇帝拍了拍男孩的肩,让他坐到开席以来一直空着的首席位上,“若你有何其他想要的,跟父皇说一声,父皇再赏给你啊。”一边李贺睿忙谢恩,坐下时耳根还是红的。

    一道颀长身影此刻在赫迈厄妮余光中闪过,她转过盯着那个突然冒出的皇子的视线,聚焦在立于龙椅右列次席的少年。

    她和罗恩只是随伍亲眷,几乎就座末席区域,离得太远,看不大清那人模样,他一侧身,只能望见黑玉般光泽的长发。皇帝见他起身,面上毫无波澜,跟刚才判若两人,淡淡看了一眼,便撇开脸作品酒状。

    “父皇寻子归,儿臣得弟伴,当是双喜临门,却仅能以杯中佳酿暂表心中欢喜。儿臣自幼便期盼一个兄弟,如今终如愿,定担好兄长之责,教之爱之,也望贺睿莫嫌我无趣,共修棠棣之情、手足之谊。”

    “这话说得,有水平,”她用筷子蘸了茶水在碗底写了个勉强工整的“喜”字,“引经……据典,对,是这么说。”

    皇帝仅不痛不痒一句“你有心了”应着,摆手示他回座,身边宦官立马重新安排乐师奏乐舞女献舞,仿佛音量够大就能掩盖交头接耳的痕迹。筵席依旧进行着,但哪会有人将注意力放在吃食上——哦,除了罗恩——天大的好戏在眼前上演,哪有不看的道理?于是坐隔壁桌的西戎贵族卢修斯率先搭话,企图套出点什么皇室秘辛,可李贺睿一问三不知,憋红了脸一共蹦出三句话:“不懂。不知。不会。”

    再想问下去,那男孩已面露难色;忽见他上身缓缓变长……不,这压根是离了席,腾空而起——飞起来了!而且飞得极没方向,一通乱冲,各国使者、宫婢乐师皆四处躲避,只皇帝一人安然稳坐拍手称快:“飞得好啊,飞得好!”

    男孩疾速掠过差点和罗恩赫迈厄妮撞上,他们感觉一阵风从耳边刮过。“酷!”罗恩大喊,眼瞧他飞出了大殿,拉着格兰杰一起趁乱溜走去追“鸟人”。

    他们一路避开了同样追人的卫队。侍卫们拐错几个弯后彻底跟丢了瞎飞的新晋王爷,而他们清楚看到男孩落入了一道宫墙内,蹑手蹑脚跨过了门槛,进到一座清雅宁和的院落,曲径流水,瘦竹怪石,旧亭小斋,素简至极;而李贺睿揉着脑袋狼狈地从假山后走出来,恰好看见他俩,三人相视一瞬,皆笑作一团直不起腰来:李贺睿满头枯叶满脸是泥;赫迈厄妮面纱不知丢哪儿了头发更是因跑动炸成狮鬓;罗恩毋需提,嘴上全是酱,裤子上还有……额,不明污渍。

    虽语言不通,但少女基本能充当翻译,年纪相仿的三人迅速打成一片。

    02

    罗恩眼睛都亮了:“你能飞!老天,这太酷了,这可是魔力,你可能是个赫拉克勒斯什么的……话说你是到底怎么飞起来的?”(“他问你怎么会飞。”)

    “额……其实我也不知道,但有的时候,就这么凭空飞起来了,很神奇,我因此也惹了挺多麻烦……”(“他说他也不知道,飞翔时间不定,还惹祸一堆。”)

    “那你现在能不能再飞一下试试?就一小下,离开地面几寸都行!”

    “他烦请你……够了罗恩,他又不是你的宠物干嘛听你的,况且你的斑斑也不听你的话吧?”

    “我只是想再看一眼嘛又不过分——”

    只有站一旁的贺睿傻愣着,看眼前两人好像在为自己拌嘴然而自己听也听不懂……没人教过他怎么劝架啊!

    里面争来争去,门口却有了动静,吵吵的俩人即刻收了音,罗恩眼疾手快拉着贺睿躲到假山后头;赫迈厄妮一下找不出藏处,脚步渐近,情急之下钻入身后的屋子将门闩死了,蹲下身紧紧背靠门框,不敢作声。

    来者经过门前时迟疑了半晌,刚要触及门扇,却收回了手快步走远了。

    事情都怎么了?她疯了吗?未经允许跑入皇宫这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像个小偷一样溜进别人的屋子!要是让中原皇帝知晓了,指不定如何惩罚我们——

    对,还有李贺睿!她等不及要出去找他们,当下推开门准备脚下抹油逃走,突然背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将她往里拖,门重新被一把带上。

    青丝在拉扯中扫过她脸颊,赫迈厄妮才惊觉自己整个人都陷入背后那人的环绕下,完全无法挣脱;她慌了,试图大声嚷着救命(help)把罗恩他们吸引过来。

    “如果我是你,我会选择安静。”

    棕色的瞳孔瞬间收缩。

    捂住她嘴的手却逐渐松开了。“答应我不要惊慌。”

    赫迈厄妮迅速警惕地转过身,惊讶于面前少年的身份:苍衣黑发白玉簪,不是李贺睿的兄长,还能是谁?

    少年高她太多,她不得不仰着瞪视他;他倒一脸无辜状,含笑回视。

    确实,若此景放在平素,至少正常的情况下,不过一俊美儿郎、谦谦君子,面若冠玉,挺鼻薄唇,剑眉星目,温文尔雅;其皮囊漂亮的方式又与中原人有所区别,仿佛摘取东方神秘与西方深邃最精华之处而生,或许还能让她赞叹一句 “不似凡人”。

    但这人刚才明显在威胁她生命,这让她感到一阵后怕。

    “你想做什么?”

    “或许应该我问您,美丽的小姐。”

    “你怎么会我的语言……不对,这不对,你不是走了吗?”少女活像只炸了毛的母狮子,好像语气强势,但仔细听便发觉她底气不足。

    李德收起微笑,向她的方向靠近了一些,激得赫迈厄妮猛地一退生生撞上门框,疼得眼眶一红。

    凑到她跟前低下头,他温和地说:“你应该先看看你在什么地方。”

    之前太着急,没时间观察环境,甫一听他如此说,她忍住痛意转视四周,红晕不禁爬上双颊,与眼尾交相辉映了。她正对着一五扇水墨山水座屏,隐隐观得水雾缭绕自其后丝丝漫溢;而左前亦设屏风木柜、铜盆白巾,木柜上搁着澡豆皂角并竹叶槐枝等物,有香炉轻烟随室外风动飘过屏风遮掩下,屋子左角敞着的小门。

    “抱……抱歉,我非有心冒犯,只是……”她移开盯着屏风的眼,恍若被迫看了什么似的心情复杂,但也编不出话接。

    李德一直直视她的脸,一副坦然,可换她则不自在起来。

    “只是什么?”

    “只是迷路了!”

    “哦,只是迷路了,你一个人?”李德回答时咬字很慢,漫不经心地说,“或许你还有其他伙伴,也一起迷路了?”下一刻他踏脚要走,赫迈厄妮慌忙扯住他衣袖,像还怕不够紧,又抱住了他的手臂牵制住他叫他无法往前。

    “就我一个人。”她察觉李德神情露出一丝古怪,好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顺其视线落在两人相触的地方,被烫般松开。

    “你看得出来的,我来自西域随父母赴宴,”似乎是屋内湿热,熏得她头有些混沌,“你弟弟突然飞起,我觉得好奇想跟着,可皇宫太大,我,我便迷路了……然后就误入了你的庭院。真的很抱歉,可你能不能放过我,也别告诉别人好不好?我……不想让我父母担心。”

    当沉默同水汽一起弥散在二人之间时,只有一件事浮现在赫迈厄妮脑海:如果还有明天,我一定亲手送罗恩归西;如果我走了,我下辈子要做啄木鸟啄穿他脑袋。

    门外也只有风过竹林的低吟浅唱。

    李德凝视着明显想事想出神的少女的眸子,努力探查着深藏其中的……

    “Ardere……”

    “走吧。”

    “什么?”

    而他已推门前行,赫迈厄妮只得跟上去,好在他不是去抓罗恩和贺睿,而是亲自开了院门立于一侧——

    “筵席已散,使节尽数乘车返回四方馆。沿途多不便,我送你出宫,你父母亲的马车定为了等你还逗留在宫门处。”

    由少年一路领着,倒发现原来面纱没丢,是挂在了不远拐角的金桂上,她取下戴好,却瞥见了尾随的二人。

    这十一年还是没白长,至少长聪明点了懂得变通了。

    罗恩贺睿鬼鬼祟祟东躲西藏,好几次差点让过路的或李德回头撞见了,幸亏赫迈厄妮机敏及时攀谈转移了同伴的关注点。不过随口聊的到底没话找话,很快就又沉默无言。她注意到一件事,过路无论宫女侍卫遇上他仿佛都很高兴,行礼时虽是敬重的,但透着更多的感情是……友善?她抬头看着中原皇帝所谓的大皇子,却全然看不出皇子的架子;除此外,格兰杰还发现他一道走,嘴角一道嗔着笑意,不免更疑惑。

    究竟在屋里捂她嘴困住她的人是真的他,还是在外面儒雅随和眼中含笑的君子是他……亦或两者皆是?

    半晌,宫门终是到了,如大皇子所料,格兰杰夫妇焦急万分,徘徊于马车之后,比邻韦斯莱一家。

    “哦赫迈厄妮亲爱的,你去哪儿了,我们哪儿也找不到你!”

    “妈妈,我只是迷路了,别担心,还好……还好我遇见大皇子,他就送我了一程。你看,女儿不是好好的吗?”格兰杰夫人恨不得当场把她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奈何闲人太多,只能放弃。

    格兰杰医生则郑重地向眼前的年轻人致谢,以为他不晓外语便用了蹩脚的中文,他也作揖回敬长者,却没表露出他对西域语言哪怕半点熟稔。

    疑点太多了,他就像一个谜,一个外表迷人、内心却宛如黑洞的谜语,让人捉摸不清。

    但,他应当不算坏人……吧?

    罗恩也偷跑出来了,挤进家人围成的圈里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来源于乔治和弗雷德,混杂了莫丽的咆哮、亚瑟的打马虎眼、比尔的调笑、查理的惊叹、珀西的喃喃自语以及金妮的“贺睿赞美颂”。

    场面一度热闹非凡,与之相较李德就显得格格不入。他安静地站在那儿,似是在思索着,眉头微蹙。

    “额,大皇子,你在想什么呢?”

    他给了她一个合乎礼节的微笑:“父皇必然还在找贺睿,我应当先回去了。”

    “好了,你看得出来的,我确实是大皇子德,但你无需如此称我。你该是小我一些,若不嫌我开始吓着了你,私下唤我孪奥兄便可。”

    “你可是皇子,这……合宜吗?”

    “一切在你。”话落,他道别而去。去时,青丝飘然,背影孑然。

    “贺睿说他先去找他父皇了,过几天来四方馆寻我们玩。”

    罗恩:他听懂了贺睿说的话,很骄傲,求夸。

    赫迈厄妮仍旧念着眼前的谜团入神。事后,丝毫没印象当时她是否应和了罗恩。

    03

    抵达洛安几日后正巧得空,两家同去东市小逛了一番。

    韦斯莱们前些年曾来过两三次,各自目的明确:韦斯莱夫人流连货摊前,挑了许多物美价廉的小家私;男士们先去了武器铺子再钻进机关店,看又出了什么新奇玩意;金妮领了自己的份额,全花在了饰物胭脂上;罗恩省下自己买匕首的钱,排长队搞到几包新鲜出炉的鲜肉饼。

    医生职业则促使格兰杰夫妇将更多兴趣放在药铺书馆之类的地方,药材医典成箱搬到车上。赫迈厄妮倒格外开心能扎进书海之中,即使有些字仍不识得,墨香却让她安心;同样,适用于嫌兄弟们吵的珀西,他跟着格兰杰一家的时间比陪家人的时间还多。

    大家闹哄哄回到四方馆已过申时。东奔西走是有些饿,却没多少用正餐的胃口,囫囵吞了几块马蹄糕,褪下异域服饰换了身中原女子的素衣,便走出客房至后院散心。穿廊过圃信步桥头,现今初冬时节,桥下芙渠早败尽了,余一塘枯梗残叶。她打算倾空混乱的思绪,单纯放松全身,避开纷扰休息一下。

    “一个奴婢,不去干活,在这里偷什么懒!”

    说实话,她真的很反感这种傲慢货色,仗势欺人,扰人清净,简直不可饶恕!匡扶正义的责任感令她怒目圆睁,飞快转向后方,只有一个人站在那儿,而他显然也在女孩回头后愣住片刻。

    铂金色头发,苍白的皮肤,不是一个马尔福就怪了。

    他回过神也很快,立即讥笑道:“我说是谁,红头发的小乡巴佬女朋友啊!终于想起自己的血统,穿上合乎身份的衣服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马尔福闭上你的嘴,”她攥紧了拳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说话了还叫别人觉得你没有大脑。”

    “你!你一个平民,哪里有资格跟我对话?我宁愿去踩那些烂泥。”

    “你又高贵到哪儿去,不过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被娇纵惯了的废物!”

    被反驳的气愤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理智,他恶狠狠地骂道:“泼妇,贱货,不要脸的b……”

    还没把那个恶毒的字眼讲出来,一道重击就压扁了他的鼻子,揍得他眼冒金星,一趔趄仰天一跤,泪无法控制流了满面。

    揍了他的女孩此时居高临下看着他。德拉科,喷火的巨龙,也不过如此;赫迈厄妮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为那些刺耳的词语,也为那解气的一拳。

    马尔福不堪地爬起,已失了最开始那股嚣张气焰羞耻万分,抬手就要回击——赫迈厄妮猝不及防,瞪着那只手臂即将落到脸上——

    她下意识阖上了眼,可意料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她迟疑地睁开眼睛,发现一只手死死按在了马尔福的肩头,阻碍了他下一步行动。马尔福突然被打断心里极为不爽,顺势想揍多事者一顿;但他一扭头,整个脸都僵硬了。

    赫迈厄妮从没见过马尔福这个样子,跟见了鬼一样,本就没几分血色的脸更像个死人了。而当她看清“好心人”模样时……好吧,还不如遇见鬼。

    李德冷漠地站在马尔福身后,一开口疏离意味浓厚:“贵族的公子还是守礼些好,莫要让他人耻笑了。马尔福一族自开国始就与本朝交好,想必公子定能通晓吾意也。”马尔福战战兢兢胡乱应着,目光游走在赫迈厄妮和李德之间,待李德将将挪走他抓人抓得生疼的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命似的跑了。

    “你……”

    “你……”

    许久他终于缓和了脸色,问道:“他没伤着你吧?”

    赫迈厄妮摇头,眼睛湿漉漉的,恍如揉进了黎明远山的雾霭,却以之刚毅坚定地视人,“多谢大皇子相助,改日,定当酬谢。”

    “不是说了,私下唤我孪奥兄便可?”

    “不富不贵之家,怎可随意和皇子攀亲呢?大皇子,你我萍水相逢,却两次施以援手,是恩人,但并非已是朋友,我不能那么称呼你……况且,你甚至还不知道我名字呢。”说着说着声儿愈来愈弱,最后一句话近乎是自言自语了。

    他发觉她情绪好像有点低落,却读不懂她额外的迅息。太不合常理。

    周围被土地的低语包裹着,连带满池凋零的哀伤,满满当当涌上心头。

    不,我讨厌意外,我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你叫赫迈厄妮,对吗?”

    少女猛一抬头,对上一双墨瞳。

    他餍足地眯起了眼,“贺睿经常提起你呢。”

    原来李德是陪同李贺睿前来四方馆寻他新认识的玩伴,也就是罗恩赫迈厄妮。贺睿到西戎使者署找人去了,他无事,就随心赏景,没想到竟然赏了出巾帼不让须眉……

    赫迈厄妮嗔怪着轻推了把李德,笑得李德用折扇才能掩饰。

    04

    皇帝以大皇子年岁不小该习得自己钻研、格物致知为由,将邓秋大学士调与贺睿为师,又在幼子央求下,特许他人旁听。

    交流贸易尚要月余才结束,他们可待至上元节再返程,于是赫迈厄妮果断拉上罗恩一日不落到峥王府求学听讲,逐字逐句仔细写上批注,有时上交的文章比贺睿这个正经学生还长。赫迈厄妮觉得自己名字音译过来过长,长庚先生便给自己取了一“敏”字,寓聪慧奋勉意,若“赫”“敏”二字连用,更显独特宜人;虽犯了讳,但只几个亲密友人知晓,无伤大雅。

    “而且听起来,贺睿和赫敏就像姐弟呢!”

    “罗恩!”

    偶尔,李德也会到峥王府或四方馆小叙,一般避开他们讲学时候。自从上次赫敏发觉李德左手莫名烫伤了一块,特意向父母讨教,给李德制了泽养霜,日日监督他按时涂抹,绝不含糊。怕留下疤痕,又备了些生肌淡痕的玉肌膏,预备今天赠他。

    年关将近,明儿就是小年,东市兜卖年货的小贩只增不减,街心杂耍的人也拿出了平素不轻易展示的绝活,连翻十数个筋斗、变脸、喷火,叹为观止,得的赏钱也比往常翻了一番不止。那鸿通寺前更是摩肩接踵,只见到处张灯结彩,好不热闹。有写得一手好字的秀才搬来木桌藤椅坐镇卖字,赫敏也去挑了张福字,收好放到随身背的小包里。

    她听邓先生说,鸿通寺是洛安人最喜拜访的祈福求愿之处,十分灵验,逢年过节香火最盛,若想了解多点中原风俗不妨一去;本来他们三人一同出的门,无奈贺睿中途直接朝寺里飞窜来了,罗恩瘦瘦高高跑得快先行救急,她就沿路替他们留意有意思的物件。为了应景,她特意着了一身红装。

    前些日子韦斯莱夫人和格兰杰夫人去订了一批新衣,昨儿拿回了四方馆,属这件绛色绲边暗花襦裙最爱不释手,再系上皇帝赏的朱红镶雪狐毛软缎斗篷,收拾收拾一头棕毛拢成半披的发式,总算带些许不同平常的清丽——如果门牙变小点就更好了。

    “嘿赫敏,这里!”

    贺睿罗恩在寺门里兴奋地跳起朝女孩招手,女孩会心一笑马上追了上去,跟他俩谈天说地聊着街上的见闻。贺睿讲起他未赴洛安时寄居在江南姨父府上,因为偶尔不受控飞行,除夕也总被锁在小屋里不准出来放爆竹看烟火;每次姨父姨母带戴利表哥走亲访友,都把他送到邻居费老太太家,他只能一次次听她念叨关于养猫的老掉牙的故事。

    “我以前还不叫李贺睿呢,外祖父给我起的名是伯伊,他说父亲姓陶,很爱我娘亲,他不在,只是暂时与我们母子走散了;而娘亲忧思过度,九天神女不忍见她在人间如此愁苦,便邀她搬去天上住了。他们盼我不负陶、伊二姓,不负祖上名声,好学上进,修养品德,可说好的,要看我成家立业那天,他们却早早抛下了我,撒手人寰……”

    “贺睿你别伤心……”赫敏担心地盯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现在有我们啊。”

    黑发男孩笑着接话说:“我没事的,我现在什么都有了呀,有父亲,有朋友,还有老师呢!有你们真好!”罗恩用力揽过贺睿的脖子绕过香火炉,故意压低嗓子粗声粗气地喊道:“谁敢欺负我兄弟,我罗恩第一个不放过他!”

    “好的兄弟,”他对着罗恩做了个鬼脸,“我要给你两肋插刀。”说最后一个词时李贺睿迅速用手肘顶了一下罗恩接着撒腿就跑,罗恩气急败坏,两个人在祈愿神树下绕着圈追逐打闹,赫敏正颜提醒他们这里是寺庙才好不容易逼停他俩。

    好在他们也闹够了,后面规规矩矩要来了木简与笔墨,书上心愿用力扔到树梢上,一阵虔诚地祈祷。也不告诉伙伴自己许了何种愿望。

    “说出来就不灵了。”罗恩如是说。

    待三人玩赏尽兴快重返寺门的时候,赫敏突然让他们等她一会儿,她去去便回。而她回来时手上多了几个小彩色香袋。

    “喏,送给你们。”说着,给罗恩贺睿一人塞了一个。

    “这是……什么?”罗恩翻看自己手里的小红袋,上面绣的都是他不大懂的字,跟鬼画符一样。

    “是平安符!我看那些香客全去讨了一个,应该都是可以保佑平安、消灾去难的,算是提前祝你们新的一年,称心如意、一帆风顺喽。”

    贺睿将黄色平安符袋小心搁进香包里头,一边称谢一边夸赫敏现在学识愈加渊博,听得她不自觉嘴角上扬;然而罗恩眼尖,发现她手上还有个绿锦符袋:“诶你怎么还留了一个?”

    “我,我给自己求的不行吗?”她赶紧收好平安符,强硬地回嘴。

    贺睿跨过寺门门槛后挠了挠脑袋。“但一般不都是给亲友求,没怎么听说给自己求符的……”

    “那又没规定不行……反正我给自己求,自立更生挺好的。”她利落戴上兜帽。

    雪纷纷扬扬又开始下了。

    果不其然,刚踏入分属自家的小院,就看见天井正中伫立着一个清隽的少年。

    “看来我的叮嘱很受重视啊,不错,大皇子很识时务。”闻言他转身寻她,不免诧异。他知她虽不难看,但也绝对称不上美;此刻她这么一装扮,虽未施粉黛、未配珠钗,却凭火烈红衣烧出几分独特美感,至少细看过后是让人很难挪开眼的。

    “承蒙赫敏小姐抬爱,鄙人岂敢爽约?”

    “大皇子客气了。”她打开房门,行了一个标准绅士礼,然后做出“请”的手势。

    “恭敬不如从命。”

    李德轻车熟路坐到绣墩上,微微卷起衣袂好让掌跟完全暴露在女孩眼底。一块皮肤略与周围肤色有异,粉粉的,好像刚刚才长出来似的,但并不明显。

    想起最初那块烧伤的样子,赫敏认为自己的医治非常必要且有效。主要她觉得,他的手生得好看,均匀细长而白皙,要是留下疤痕就太可惜了。

    医者父母心嘛,邓先生说的。

    李德原先不愿接受赫敏的治疗。

    这个女孩是突然闯进他的轨迹里的,和……那个小子一样。

    他接近她确实有所企图,一开始却操之过急了,即将偏离计划。马尔福的事恰好被他撞上倒是意外之喜,他也就不计较这个贵族少爷差点伤害他关键猎物的过失了。但他再设计织网狩猎,也不想别人触碰他——他高贵的血脉,却如此肮脏的血统——只有他,只有他配得上触摸他自己,任何其他人都不配甚至接近他,可他要隐忍,为伟大的事业。

    何况这本是她造成的。即使她自己还不知道。

    现在不是她知情的最好时机,还要再等一等,等她完全付出信任……

    他没注意自己的表情逐渐阴沉,直到感受一丝凉意才猛然从思考中挣出来。

    “怎么了,是疼吗?”

    赫敏见李德不置可否地盯着自己,遂低头朝涂抹处慢慢吹气,试探着戳了下皮肤没啥别的反应,就继续以指尖刮取玉肌膏抹开、缓慢吹气舒缓疼痛,循环往复。

    心里开始变得不痛快。凭什么她一副助人为乐的满足样?凭什么她还能这么轻松自在?他甚至恶毒地设想,如果现在告诉她真相,告诉她,这伤是因她而起,告诉她她的可怕,告诉她她很有可能下一刻就暴露被杀,她会不会害怕她自己,她会不会愚蠢地以为远离亲人好友就能保护他们,她会不会哭着找他寻求他的帮助与庇护,她会不会,她会不会……

    但心里也有个声音在说:她不会。

    一切也暂时只能是设想。

    李德烦躁地抽回手掌。他问出口的问题和他心中所想大相径庭。

    他问:“西域文化里,有男女大防的说法吗?”

    05

    除夕夜宫中大摆宴席,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皆应出席,自然也邀各域使者贵族参与,他们换上正装,日落之前便驱车奔赴皇宫了。

    皇宫处处燃着檀香篝火,宫灯高悬;女眷与男客分殿而坐。金银碗箸,琉璃杯盏,鱼脍珍醴,美蔬佳果,每桌玉盘盛着上品炙羊肉烧鹿尾,不一会儿又呈上屠苏、椒柏二酒,伴五辛盘、胶牙饧。宫妃命妇还能享用几颗新鲜荔枝。

    大殿内驱邪傩戏上演,文人学士吟诗作对,人人快活;女眷聚在侧殿里,却只有女友间会互相拉家长里短说私房话,赫敏人生地不熟,虽和金妮交好,但金妮被一众年幼的小娘子围住侃侃而谈,她再没眼力见也不会凑上去自讨苦吃。

    反正无人在意她,她静静起身离席,从侧门走出麟德殿想透透气,平台上则已站了一个有相似想法的人。

    身形是熟悉不过的,不过他披了件缀银貂的白羽织鹤氅,戴着攒丝碎玉九蛟银冠,像快融入这寒冬腊月了。

    宫女太监马不停蹄扫着阶上雪,但雪落无情,落白了青丝,快速又覆上干净石板。

    瑞雪兆丰年啊,她还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雪,感叹道。

    他异常沉默,一言不发。

    女孩忽的一个喷嚏才终使李德侧过头来,看到赫敏单薄的连衣长裙时眉峰一挑。

    “怎么不添件衣服就出来。”明明是句关切,音调反而淡然,他解了鹤氅顺手披在她肩上,瞬间由合身变曳地。

    “我不还有帽子吗……”

    “披肩落里面了?”他盯着赫敏的辫子,为显庄重两股用绢布绑作环垂于脑后。

    要像平时一样披着还需甚么披肩,生得那么厚密。

    赫敏心虚极了,急忙转换话头:“你又出来干嘛?”

    他垂首拂去栏槛上的积雪,指腹带着温度,一捻冰花就化了。

    “缺我无差。”

    “哦。”末了又补一句,“我也是。”

    好一阵安静。

    她嫌今日李德太过静默,竟不知是遭遇何事又不说;只好想,这时陪他站一段倒也无妨。

    他冷冷望着底下宫婢宦官四散躲雪,突然在雪虐风饕时开口。“今日是我十六岁生辰。”

    “生辰?怎么没听谁说起,宫宴上也无人提及啊!”

    “也是,既无人关心,又何必记得。”

    身旁的女孩急了:“怎地没人关心了,贺睿,我……对,还有罗恩!我们往后都会记住你的生辰,为你庆生的!而且,而且你父皇说不定就是忙于朝务疏忽了,不然他肯定也是记得你生辰的!”她从腕上取下符袋塞进他左手,不忘瞄一眼他已恢复如初的掌跟,“这是鸿通寺的平安符,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他再次露出初见时一闪而过的古怪神色,攥着平安符不解似的看着赫敏。她一脸的认真、真诚,仿佛真的希望他福寿无尽,而不是说些讨巧的吉利话而已……

    “十一而已,说话怎像个大人。”不过呢喃,然而被赫敏听清了。

    “我十二了!罗恩贺睿才十一!”

    城外烟火刹那点亮整个皇城,照得天空绚烂多彩;无数火花在瞳孔中迸射、消失、又燃起,暂且遮住了殿檐下能看到的那片黑。

    “孪奥兄,元旦到了。”

    夜未央。人未寐。

    “真的不能再晚点走吗,后天便是上元节了!”

    “我也很想晚点走啊贺睿,只是父亲说国王寄书一封,令我们使团在随行商队完成交易后立即启程回国,不得耽误宝贵时间;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走了呢……我们那国王什么都好,就是这点磨人……他等不及穿上中原丝绸裁成的衣服。”

    这时乔治掀开马车帘子朝三人喊:“我们的小罗罗,你的裤子穿反了!”弗雷德探出头来附和。

    “!哪儿啊,哪里?是吗我裤子穿反了吗?!”罗恩抱着莫丽买的那些锅碗瓢盆焦虑地左转右转,看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赫敏看不下去跟他拆穿了双胞胎的恶作剧:“没有,乔治弗雷德他俩骗你的。”

    “哦小赫敏,你这样说话真不可爱!”

    赫敏耸了耸肩,表示无奈。

    “对了赫敏,这个盒子是哥哥托我给你的,他近日很忙,无法抽身来送你们,仅能给你们备点礼物聊表心意了。罗恩的是城西陈铺的烧鸡,我已经交与韦斯莱夫人了,但我也不知你的是何物……只好由你打开才可晓得了。”他解释道。

    “烧鸡?!好耶!”乐极生悲这一至理名言马上应验在罗恩身上,他怀里的东西悉数掉到地面,惹来莫丽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听者被连累耳朵遭殃。

    赫敏困惑:“大皇子?他能送我什么?”

    “唉猜不到,我也想要哥哥的礼物……哦,还有,”李贺睿接过身后小厮提的包袱递给赫敏,“长庚先生听闻你们要回西域,特地找了些适合你和罗恩继续学业的书籍卷轴,都在这包袱里;先生说他静候佳音,待来年课上的重逢。我也会一直等你们的,不要忘了我!”

    “好兄弟,没齿难忘!”

    “是读‘莫’,不是‘梅’!”

    赫敏和罗恩依次跟贺睿拥抱道别,便在父母催促下各自坐上了各家马车;还不够,撩起帘子挥了好久的手,直到贺睿从人影变成了一条线、一个点,远到看不见了,才坐回座上。

    膝头放着那绣花锦盒,掂量着,竟与其不小的规格形成鲜明对比,感觉分外轻盈。

    她耐不住好奇轻轻打开。

    盒中乖顺而孤零地躺着一只白兔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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