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境内，山黄草碧。
数排铁靴银盔接踵相撞叮呤哐啷响彻长街，腰佩铜剑的官兵三圈围住一户宅院鱼贯而入，洗劫似的搜罗一通后又如潮流般哄散涌出。
领头的几位银盔跨坐在马背，摇头晃脑地指向下一处宅院。
樊禄被锁链缚住的双手遮在宽大的广袖下，他抬脚踢了踢近处的柜台，“吁，他们在做什么？”
店家耸着肩蔫头巴脑缩在柜台后，仿佛被人踩了尾巴，直起背骂道：“问别人去，瞧不见这儿忙得热火朝天？没工夫搭理你。”
“忙什么啊？你这店里有半个客么？”柳惟安从墨青色的缎面斗篷下伸出只苍白的手，握住枚银元搁到柜台上。
店家捞了银元放到牙口下咬了一嘴，随即敛了怨气，眉开眼笑纳入怀里，问道：“几位客官想吃什么？我立马让后厨去做。”
“多来几碗卤肉，两斤烧酒。”樊禄踹开一张条凳兀自跨了上去。
司守礼俯身拖正两张摆得乱七八糟的条凳，问：“幽州城近日出什么事了么？”
店家一手端一碗热气腾腾的卤牛肉，笑道：“幽州城的官兵都被派出来搜人，衙门都空了，闹出这么大排场，猜猜能是谁家的事？建武王呗，他的小嫡孙走丢了。老王爷膝下子嗣稀薄，走丢一个还得了？眼下满幽州城的官兵都在翻天搜地地找人呢，真是要命的热闹。”
柳惟安瞥了眼乱糟糟的店里，拔了双筷子夹卤肉，“你这店...”
“就是那帮龟孙适才干的。”店家啐道：“看看我这店，三寸大的地方，叫他们里里外外里里外外地翻，就差撬砖了，茅厕底下都被长戟捅了好几下，把我店里的客人都吓跑了。这年头生意本就难做，今日折腾成这样往后只怕来客更少了！”
司守礼摇摇头，拔开酒坛的塞将三只空碗倒满，“建武王的嫡孙丢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昨夜。”店家抓起挂在颈间的毛巾擦了把汗，“幽州城里都传遍了，小嫡孙和周太守他堂家的姑娘私底下幽会，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坏就坏在小嫡孙丢在了幽会回去的路上，这下周家姑娘可不是倒大霉了么？眼下周太守他堂家上下都被押进了大牢里，周家外围也站满了官兵，周太守急得焦头烂额，倘若小嫡孙最后安然无恙地被找回来便罢，万一要出点什么事，周家就算是彻底完了。”
不远处传来一串劈里啪啦的马蹄，骑者仿佛有意作恶，周遭惊起一片垂髫老者的惊呼。
“吁——”
一赤衣少年骑匹雪色骏马横冲直撞闯入店中，哐当踢翻一排桌椅，把玩着手上缠的缰绳眯着眼慢悠悠晃近几人，“哟，大哥？大老远的还以为我认错人了呢。”
店家暗暗叹了口气，扬起脸强笑道：“司二公子，您今日怎么得空大驾光临这小店？昨儿小人刚进了批荔枝酒，特意藏着等着要献给您...”
司庭眼皮也不抬，挥了挥马鞭指着他道：“滚远些，别来触霉头，小爷今日没空找你茬。”
“得嘞！”店家干脆应道，一闪身钻进柜台底下。
樊禄啪地放下筷子，黑着脸道：“司二公子。”
司庭翘着唇，夹紧马肚凑到司守礼跟前，挺身俯视他，“大哥，不逢年不过节的，难得你舍得回来。”
司守礼端着酒碗摇摇头笑问，“匡珩，又在闹什么呀？”
“喏。”司庭翻腕甩出一宗卷轴，“建武王的小龟孙不见了，急得那老王八连夜报上了神宁阁来，阿爹给他三分颜面拟了宗卷轴。老王八找小王八，这破事我不乐意管，大哥既回来了，”
“那就麻烦大哥了。”司庭将卷轴一抛，拽紧僵绳头也不回地撞出了小店。
“...”司守礼握住那卷丝帛，缓缓举起酒碗，“坐会吧，等窈窈他们过来汇合以后，去趟建武王府。”
*
咣！
殷姝一掌将枕烟拍在墙面，“啐！新认了主倒是不服气得很呢，一路上驴脾气七分像神宁阁来的，不晓得的只当我从前是不是做了什么心虚之事愧对过它。”
沈子陵：？
樊禄：？
司守礼：“...”
枕烟贴在墙上受了顿骂，不服气地颤抖起来，一股脑散出来大片青烟。殷姝抬手挥散，将它从墙上抠下来扇了一巴掌，枕烟这才重新老实下来。
元窈摊开卷轴扫了两眼，“昨日几时走失的？”
“哎，抓了一圈的人来问，都只晓得是晚间，没人报得出具体时辰。”建武王愁容不散，亲引着众人走往府内。
天井里跪了位身形纤细的姑娘，浑身鞭痕遍布，衣衫褴褛，蜷在地上簌簌发抖。几名高壮的嬷嬷掐住了她的肩，攥着她的头发死死拽住。
建武王阔步踢翻一张圈椅，杵在廊下的大宦官立即指着天井内骂道：“还没审明白？就这么点事要问多少时辰？倘若小殿下因你们的耽误有半分差池，王爷饶不了你们。”
院中瞬时跪倒了一片宦官嬷嬷，按着周家姑娘的几名嬷嬷匆匆捋直了鞭扬手欲打。
“停手，我们要问话。”司守礼抬抬下颚，抓着鞭子的嬷嬷手掌一酸，鞭子应声落在地面。
建武王紧跟着抬手呵止，“别打了，把她押近些来，仙家要问话。”
两名嬷嬷架住周蝉的肩膀，将死狗似的人拖到了众人跟前。
殷姝松了外衫披在周蝉身上，“多大的姑娘家，被打成这样知道的早都说了，敢欺着瞒着么？再打下去又能问出什么？”
建武王讪笑笑，“没打多重，瞧着吓人罢了，底下人留着分寸呢。”
殷姝瞥了他一眼，抱臂不答。
“将你知道的再讲一遍吧。”元窈合上卷轴，放缓了嗓音。
周蝉点点头，双肩仍旧微微在颤抖，哑声道：“昨日我与殿下相约在周家庄子的后林里相见，昨儿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也是今早被官兵押入王府时才听说他失踪了。”
“相约到几时？”
周蝉顿了顿，道：“不晓得时辰，只知当时天色阴沉沉的，摸约是要落雨了，我俩担心雨势难停，害怕晚了归家，趁着落雨前匆匆分别了。”
建武王摸摸自己的胡茬，偏头问：“昨夜何时落的雨？”
大宦官弯腰上前，道：“回王爷，酉时末，戌时初雨势渐大。”
沈子陵凑着卷轴看了几圈，“你是在落雨前赶到家的，还是在落雨后？”
“落雨后。”周蝉答道：“我与殿下分开不久，雨便落下来了，我是淋着雨回的府，当夜还因此发了半宿的烧。”
建武王转转眼珠子，“问这个做什么？她是否淋雨，跟我的阿宝有何干系？”
沈子陵笑笑，“周姑娘担心误了归家的时辰，因此会选择淋雨前行，但小殿下未必，倘若可以算出周姑娘和小殿下从分开到落雨的时间，大抵也可以把小殿下失踪的地点估摸出来。”
建武王眼睛一亮，“确是如此。”
司守礼眉心微蹙，“去周家庄子看看。”
“对对对。”建武王连连颔首，搓了个响指道：“把胖丫带上。仙家，我这便命人备马。”
柳惟安埋在斗篷里，闷闷地说，“指着你那马蹄子哒哒哒晃过去，黄花菜都凉了。”
建武王：“...”
司守礼见状一把甩出天蘅凌空跃上，掐诀将剑身撑大数倍，继而俯身朝建武王伸出手，“王爷请上来吧，我载你们过去。”
不多会，众人便踩在了周家庄子的地面上。周蝉朝某个方向指了指，“我归家是往这边走的，摸约走到坞塘河桥边时，雨便落下来了。”
她转过身又指了指西面，“小殿下昨日是朝西面回去的。”
胖丫局促地搔了搔鼻子，“王爷，坞塘河桥我认得，离这撑死一刻钟的脚程。”
元窈看向他，“你那一刻钟，是跑的还是走的？”
胖丫道：“是走的。”
周蝉摇摇头，“我是跑的，不过我步子不大，估摸着用不了一刻钟，但也短不到半刻钟去。”
柳惟安问：“小殿下呢？你看见他时他是走回去的还是跑回去的？”
周蝉呲牙咧嘴地扳了扳肩膀，“我当时回过一回头，他是跑的。不过小殿下擅文不擅武，想来也跑不了多远。”
沈子陵抬胳膊戳了戳身旁的胖丫，“有劲么？”
胖丫不明所以地挠挠头，“还、还行吧。”
“有劲跑两圈。”
“啊？”胖丫哭丧着脸望向建武王，“王爷，属下也不擅武。”
建武王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怒道：“死胖丫，若非你给阿宝打掩护助他来此与周家的幽会，眼下哪来这一笼子的麻烦事？仙家叫你跑你就跑，跑不好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胖丫低下头揉揉眼睛，委屈道：“殿下喊我声张不得嘛，我只当他昨夜不归是跟姑娘下客栈了，不敢坏他好事，哪里能想到出了这茬子事。”
建武王不为所动，照着他的肥臀踹了一脚，指指西面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