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惟安伏在水洼里，只听到耳旁同时炸响了两声爆裂，震得整片地都颤了三颤，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颤颤巍巍地抬起头。
他的身旁空无一人，柳岁宁、岑扉，都不见了，他仰起脸，看见碎成无数瓣的喜服，宛如盛开的玫瑰，夹杂着肉沫和内脏，劈里啪啦随着雨水溅落在地。
“惟安！”缪玹背着裴舟，已经力竭了也不肯撒手，一把揪住柳惟安的衣领将他拖离了原处，“这里太危险了，别呆在这，快走！”
柳惟安仿佛被人抽走了魂魄，宛如一具死尸谁将他往何处拖他便往何处倒，鼻梁骨重重磕在地面他也懒得抬手将自己扶起来。
铮！
一柄剑被摔落在地嵌进了地面，距柳惟安堪堪几寸，他于是掀了掀眼皮，认出那柄剑是永昼。
他撑着手慢慢爬起来坐下，呆滞的目光向四周望了一圈，不远处沈子陵落进了如山的死人堆里，顾七化出原形疯狂地嘶吼嗥叫，拼命地撞开阻拦朝沈子陵冲去。
“子陵！”柳惟安起身握住剑拔奋力将它拔出，甩手丢向不远处，嗫嚅道：“接着。”
沈子陵抬手接住横剑一挥，击退了宛如一座建筑般压落的顾七。
元窈俯身避开乱发般的触手，猛然点地跃起踩着焦骨飞离原地，迅速穿梭在堆满尸骨蛇虫的雨幕下。
她滚进满是虫蚁的中央，拨开一具具新添的死尸，翻到了柳容与的骨架。呼啸的剑风自耳后传来，元窈侧头避过，徒手握住鬼菩萨的剑强行按在地上，反身在她背上轻点了一下。
莘婉慢慢站起身，“我是焦骨的主人，它们不会伤我，你失算了。”
元窈摇摇头，缓缓退开半丈。
莘婉疑惑地看着她，垂眸瞥见自己背后近在咫尺的黑压压的影子，她眉心一跳，迅速转过脸。
顾七抬起硕大的兽掌一击将她扇出十丈开外，鬼菩萨被拍得头昏脑胀，也不甘示弱，伸手召出十里内的魑魅魍魉。
顾七不堪魑魅魍魉的撕咬，被生生扯断了一只胳膊，他痛的长啸哀嚎，彻底发了怒，发疯般追着鬼菩萨踩踏，意图将她碾成肉饼。
鬼菩萨飞扑出去躲过一只脚，紧接着滚了几圈绕开一只手，接踵而来又是一脚，堪堪须臾她便伤成了一只破布娃娃。
穷奇见猎物体力耗尽，眼疾手快抬起脚掌将她踩成了真正的肉饼，继而迫不及待地低下脑袋舔舐吞咽。
“过来。”沈子陵跑到元窈身旁拉了她一把。
他绕着痴迷于鬼菩萨的血肉的穷奇围了一圈阵法，等穷奇填饱肚子反应过来时，不管如何飞扑猛撞也无法撞开禁锢，被困在方寸大的地方急得直转圈。
元窈饶有趣味地看着强弩之末的顾七，掌心浮起一捧霜色的芙蓉，芙蓉散发着微淡的幽香，飘离了掌心飞入阵法内。
顾七疑惑地看着美丽的仙花，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摸了一把。芙蓉触之即爆，穷奇仅剩的一只胳膊也被炸成了碎片。
他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嘶吼、翻滚，两脚疯狂蹬着牢不可破的禁锢，仿佛在愤怒，仿佛在害怕。
元窈通通视而不见，掌心一连串生出数朵芙蓉接连飞向顾七。顾七缩着身子拼命后退，沙哑的嘶吼变成了可怜的哀求，他屈着两条兽腿跪在地上不断地摇头。
司珣抱着千里鼎匆匆跑来，“好、好，做的好，快把他封印起来。”
“封印？”沈子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还没活够不成？”
顾七闻言，竟幻化回人形，跪倒在阵法中央拼命磕头求饶，“别、别杀我，我知道我错了，我全都做错了...”
元窈抬手贴向阵法输送灵力，顾七不解地看着她，只见阵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寸寸缩小、缩小。
顾七彻底垮了脸，往后退背后的禁锢在挤上来，往前缩前面的禁锢在退上来，他蜷在中央将脸埋在膝头卷成小小的一团，颤着声音祈求。
禁锢仍旧在不断地缩小，已经从四面八方贴在了顾七身上挤压，他颤抖的讨饶渐渐地变成了痛苦的呜咽，伴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骨骼碎裂声，顾七砰地被挤爆成一滩血沫。
“看，你给自己报仇了。”沈子陵戳戳她。
元窈转过脸看他，却见他面色苍白如纸，“你怎么了？”
裴舟挣扎着掀开眼，映入眼帘只见一地残骸狼藉，鬼菩萨死后焦尸与世间断了维系，随地横倒着连花骨朵都蔫落了。他低下头，见缪玹仍旧背着他将他撑在肩上，于是垂手拍拍他，“好兄弟，多亏了你。”
缪玹一动不动。
“缪玹！”裴舟心里咯噔了一下，翻身落地，双腿还在打颤，刚着地便屈膝跪倒了，狼狈地爬着绕到缪玹身前，看着他已经僵硬的尸首上密密麻麻全是伤痕，焦骨吃没了他的左半边身子，毒蛇在他身上留下数道牙印。
“你被蛇咬了。”元窈抓起沈子陵的手腕，指着他虎口的牙印，“什么时候？”
“被顾七摔进死人堆的时候，刚好有几条蛇缠在那里。”沈子陵扭头看她走来走去四处在死人身上摸锦囊，“没事，区区毒蛇。”
“闭嘴坐下！”元窈拉开一个锦囊，里面兜了满满当当的药丹，她一颗颗地理着功效。
“遵命。”沈子陵立即折起腿席地而坐，睁着眼睛看她理药丹，问：“理得明白吗？”
元窈：“...”
“其实我们以前一块去过很多地方。”沈子陵托着腮，元窈抛给他一颗药丹，他便往嘴里丢一颗，“那时是你第一次认识我，在雪地里，你和柳岁宁置气，不乐意回扶华楼，我就带你四处去玩。你总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沈子陵的头越埋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小，“流萤宴，少年游，其实我们以前就见过。”
元窈又翻了一阵药丹，却见身前的人彻底没了动静，锦囊哗啦一声散落在地，她抬手摇了摇他。
“春风庭，松醪酒，我记得你。”
*
“你有病吧？我堂堂一代妖王，旱魃没能弄死我，穷奇没能弄死我，最后被一条毒蛇咬死了，你自己听听好听吗？我就算去地底下跟阎王干一架我也得回来啊！”
“别走，回来，把你的花圈拿走！”
李为镜后衣摆上多了一个鞋印，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边哭边道：“外面都是这么传的嘛！我进门还奇怪呢，怎么也没不摆块牌位也不装棺材的，我对着你拜两下你还诈尸！”
“滚啊！”
青牛和元窈停在院子里，看着李为镜边哭边嚎捂着屁股飞奔而去。
青牛&元窈：“...”
“你们今后打算去哪？”元窈夹起颗盐泽酸梅丢进酒壶里摇了摇。
“我跟他？”青牛看了眼李为镜跑走的方向，哼哧哼哧喷出两道白气，“没想明白，我看这扶华楼就挺好的，刚巧小柳公子初接令主的位置，我谅他也玩不明白，我们一狼一牛就守在他旁边，哪个不服管教我就踩断哪个的脖子。”
元窈喝了一杯酸梅酒，没吭声。
青牛张了张鼻孔，道：“其实也是看小柳公子可怜，一夜之间阿爹死了，阿娘被人削断了脑袋，阿姐又...连那从幽州花楼追过来要桃花债的引鸢姑娘，不也被毒蛇咬死在了案几底下么？他就剩自己孤零零一个人，横竖我跟那夯货也闲着也是闲着，想着能帮衬一把就帮衬一把罢，往后裴长老教导小柳公子管事，我们就给他一左一右地当门神。你跟沈公子呢？今后还留在扶华楼么？”
“我们打算先去幽州看看故友，往后偶尔总要回来一趟的。”元窈拎起酒壶往青牛的碗里又添到半满。
*
幽州银川寺盛名享誉天下，一年四季烧香客源源不断。
少女腰间拿丝带系了柄银鞘，剑穗串了几颗白玉珠子，春风轻拂，珠子摇摇晃晃互相碰撞出清脆的嘎嗒。她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垂在屋檐下的风铃随风摇摆，飘来一串叮叮当当。
沈子陵跪在少女身旁悄悄睁开一只眼睛四处打量，面前的佛像金光灿灿，殿外有几位僧人抄着扫帚哗啦啦地扫地，周遭陆陆续续走进来数名烧香客，嘴里念念叨叨的有求子的、求财的，还有一个来求自己病入膏肓的师傅快些死的。
元窈眼睛紧紧地闭着，抽空伸出手往往旁边打了一下。
沈子陵挨了一记暴栗，老老实实地闭起了眼睛。
“大师，”元窈喊住一名僧人，问：“这庙里是否有一位名叫司守礼的僧人？”
“司？守不守礼不知道，反正的确有个姓司的。”僧人停下扫地的动作，指了指寺庙深处，“再往里走走，看到一座凉亭后朝东拐，一直走到底就是他的屋子了。”
元窈两人对视一眼，向僧人道了谢。
僧人提醒道：“那人脾气不大好，倒也不打骂人，就是不怎么乐意搭话，你们要是吃了闭门羹记得莫要来火，那人还挺能打的，八个汉子都敌不过他。”
*
笃笃笃。
司守礼拉开门看见来人，“...”
“你们来干什么？”司守礼翻了个白眼，又看看时辰，“别是来蹭饭的罢？”
“你煮好了？”沈子陵闻言闪进屋内，大喊：“快进来快进来，他藏了只大鸡腿！”
元窈问：“你不是出家了么？”
司守礼怒道：“我是来静心的！吃个鸡腿怎么了？”
“别啊，静心就好好静嘛，这腿你今天别吃了。”
司守礼：？
沈子陵见他不动，“愣着干什么，盛饭呐！”
司守礼：“...”
司守礼：你们是上天派来磨砺我的对吧？
两人龙卷风似的放下吃空的饭碗，急匆匆地要告辞。司守礼深吸了口气，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问：“你们千里迢迢来蹭我一顿饭蹭完就走？”
“我们就是来看看你是不是还活着。”沈子陵擦着嘴道。
“...”司守礼的太阳穴跳了几下，问：“那你们现在要去哪儿？”
元窈歪头想了想，“先去荆州罢。”
沈子陵颔首，笑道：“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