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萌趴在她耳朵边上说：“早就不在摄影系了，人家调到招生办了。今年就管着招生呢。”

    茹争流连连点头：“噢噢噢。”

    于萌环顾了下四周，发现大家都在往台上看，神神秘秘用下巴颏儿指了个方向，飞了个眼神儿：“看见没，那是谁。”

    茹争流顺着她指点看过去，窗边坐着个中年女人，干瘦，头发焦黄，穿着枣红色长款羽绒服，脸上皱纹很多，正微微皱着眉往台上看。

    好像有些眼熟，但实在认不出来是谁。

    于萌撇嘴：“啊呀，方晴君啊，你看她耳垂上的痣。”

    记忆哗啦啦回流，茹争流想起毕业那会儿，方晴君为了能和曹伟明一起去中京电影制片厂，曾跑到她们寝室要求她把名额让出来，“成全他俩的感情”。后来这对小情侣为了这个名额大打出手，分得很难看。

    “她现在在做什么？记得当初她专业很不错，这么多年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作品。”

    于萌摇头：“不知道诶，一会儿我去聊聊。”

    台上又有几个同学上去讲话，这几位风格都差不多，美术系的李垚上去就说：“我原本分配到动画厂，后来越来越不行，只好自己想办法。王连文帮我进过好几个组，到了九几年，我寻思着不如就干广告吧，广告还能赚点钱。后来我就在广告业发展了，也经常出门去谈活儿。我出去谈广告，客户问我：‘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电影学院毕业的，我得赶紧补一句，我是曹伟明的同学，这样，这个这个广告的活儿八成就归我了。谢谢大家！”

    茹争流听得浑身不自在，于萌撇嘴：“到底是生意人，心理素质就是好。”

    俩人没有兴趣再听，下头坐的同学们也开始聊天，后来台上又像十年聚会那样颁发了十来个奖，也都没有什么人在意，大家在下头聊得越发起劲儿，慢慢就有人不停串桌。

    主持人看到这种情况，索性宣布进入自由活动环节，场子一下热起来，人们都站起来走动聊天。

    刚才那位李垚同学几乎在第一时间赶到茹争流面前递上名片，茹争流赶紧双手接了开始社交……

    很快茹争流身边就聚了一群人，这个还没走那个又来了……

    晚上茹争流和于萌就在这家酒店开了间房，灯一关，于萌拍拍床垫：“这可比我们当初在宿舍的时候舒服多了。”

    茹争流在床上扑腾了两下，躺倒：“还是宿舍好，那时候卧谈会六个人，热闹，现在就剩我们俩了。”

    于萌好一会儿没说话，这让茹争流不太习惯：“诶，怎么了？”

    于萌意思了会儿，才说：“我下个月就去Y国了。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原本这次我也不打算来的。”

    她和她的Y国男友已经在一起好多年，因为要不要去Y国生活的问题分分合合好多次，这回应该是下定决心了。

    茹争流心里一阵难受，缓了缓，笑着说：“恭喜你，要和你亲爱的展开新生活了。”

    于萌把被子往上一拽，蒙了脸，闷闷的声音传出来：“我会给你打电话，才不会像王欢欢齐明玉那种没良心的，说走就走，走了就没影儿。”

    齐明玉去年宣布息影，从此就像人间蒸发。

    茹争流一时无话可说，淡淡的忧伤悄悄升腾起来，让她很不舒服。

    于萌大幅度翻了个身，冒出脑袋，尖着嗓子八卦：“诶诶诶，刚才我和方晴君聊，啧啧啧，她真是被曹伟明害了一辈子。”

    茹争流也立马翻过来：“她怎么了？”

    “她当年分配去了小地方的制片厂，后来就倒闭了嘛，出来学人做生意。倒腾那种外贸服装，最赚钱的时候，被一个外商骗，进口一堆洋垃圾，让海关当场就给扣了呀。再后来在商场买了几个铺子，卖过衣服，还卖过录像带，现在就当包租婆……”

    茹争流也觉得她非常可惜：“她当年多有灵气多细腻，你还记得她拍的那个追气球的小姑娘？”

    “当然记得，她就有那种小聪明，针尖大的事儿都看在眼里，我们看不见，人家就是抓得住。”

    茹争流想了下：“曹伟明确实渣，不过方晴君也是自己要转行，怨不了别人……我那时候不是和她一个样。”

    “啊呀，她那个小心眼儿，看着曹伟明进中厂，看着他娶大小姐，看着他上大片……要是还做这行，不早就被气死了……我是她我也不干这行了，看着闹心。”

    茹争流试图代入方晴君的心情，发现自己理解不了：“她要这么想，干嘛还来，上次她就没来。”

    于萌默了会儿，说：“她儿子去年死了。车祸。”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了会儿，茹争流忍不住问：“听谁说的？真的假的？”

    “她亲口告诉我的啊，当时我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太可怜了……我脑瓜都要宕掉了，好容易找个借口脱身……而且你晓得吧，她那种状态有点儿，就那种好像讲别人，和她不搭嘎一样。亲生儿子诶。她还笑，那种微微的笑……天啊！”

    茹争流躺平，看天花板：“她应该已经看开了。”

    于萌眼睛睁得像铜铃，尖着嗓子：“看开？我看她是魔怔了。”

    茹争流没有说话。

    于萌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中京，临走之前她抱了抱茹争流，祝她好运，还把脖子上戴了很久的一只玉佛送给了她。

    从此两人没有再见过面。

    茹争流走不了，下午还要参加同学会附带的记者招待会。

    这个招待会还在这个酒店的多功能厅，规模比较小，主席台上就坐了不到十个人，下边记者好几十。茹争流他们一进场，闪光灯“唰唰”亮成一片，还打了大灯，把茹争流给热得不得不脱掉羽绒服。

    还是昨天那位主持人介绍了主席台上众人的身份和昨天同学会与会人数会议内容等，就进入记者提问环节。

    刚开始记者提出的问题中规中矩，显然是提前沟通好的，比如：82届集体设立奖学金的目的，同学会的筹备过程，有没有像10年聚会那样写贺词，再过10年还会不会再相聚等等。

    曹伟明作为主要发言人对这些问题一一作答，回答得很轻松，还时不时带到其他同学，有的同学还贡献了几个小笑话，气氛十分融洽。

    这波回答完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一半，这时后排有个中年记者举手发言，问：从昨天的聚会来讲，这是82届电影学院学员内部的一场聚会，其中有些笑话和一些感情的抒发其实是其他人理解不了的，但是却引来了这些记者，现在还有一场记者发布会。那你们到底希不希望这么一场普通的同学聚会得到这么多外界的关注？今天的记者见面会到底是为了炒作呢，还是真正想要和记者谈一点聚会的感想？另外想问刘大军副院长，为什么只有你们82届有这样的凝聚力，后来的导演们没有这样的聚会？

    茹争流原本正在走神，顿时就清醒了，仔细观察了下那记者的胸牌，果然是某系传媒旗下一家以犀利著称的报纸，惯常无风也要搅起三重浪。主席台上的同学不约而同都把脑袋扭向刘大军，看副院长怎么应对。

    刘大军这些年的副院长没白当，镇定接过话筒，慢悠悠抒情，回顾了很长一段当年他们从高考到上学的经历，其中不乏一些笑料，把现场气氛搞得很轻松，然后从历史角度分析了82届为何如此特殊如此有凝聚力，重点提出他们是恢复高考后培养出的第一批导演，大家进入校园的机会十分难得，时代原因，情感上也更浓烈些。

    然后说：“你一个问题是，我们联络私人感情的同学聚会还召开了记者招待会。请不要忘了，我们从事的是电影行业，电影是一种团体作战，我们要和很多人合作。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也很为难，我们关起门来，我们活动内容不让媒体知道，这样也伤了和气。我们让媒体进来，你们中有一部分可能认为我们在炒作——我觉得我们八二届不需要炒作，我们完全够了，不用炒作。我觉得我们今天的见面会完全是一种朋友的形式，我们没有必要在这里炫耀什么。”

    接着他又感谢各家媒体对八二届这些年的照顾，重申在座的各位导演都和多家媒体有着长久而良好的合作关系，说到最后话锋一转，提高了嗓门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业，都有一份敬业的精神，都想在自己的岗位中做出一些成绩，只不过我们的分工不同。所以我希望媒体在报道当中不要写一些过于夸大的词，我们活动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想这样可能会对社会有一个比较好的宣传作用，谢谢！”

    最后这几句官腔，无疑在“敲打”这个记者，这引起了台下记者一阵窃窃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