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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 四

    茹争流原本以为,她和申自由男朋友的第一次见面起码会约在一个小饭馆,但脚步轻快的申自由七拐八拐把她领进了一个颇有80年代风格的小区。小区都是那种五层的老式小楼,楼道里堆着各种破烂杂物,好几处不得不侧着身才能通过。

    最后,她们在最里头一栋楼的第四层停住,申自由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向里边喊了一嗓子。

    随着噼里啪啦的拖鞋声,从里屋晃出一个又高又瘦顶着鸡窝头一脸菜色满眼血丝的颓废男。

    自由一把握住他的手,向茹争流介绍:“姐,这就是我男朋友——”

    茹争流眼睛睁得老大:“张乌!”

    三个人一块愣住,申自由先反应过来,兴高采烈:“姐,你知道他呀!”

    张乌愣了一下,挠挠头,对茹争流伸出手:“茹导,你好。”

    此时已近晚饭时间,申自由见他俩不像要打起来的样子,便去厨房准备晚餐。

    茹争流看申自由带着围裙的样子,心里一阵憋屈,这是她头一回看申自由下厨,转头去看张乌,他一副典型中京大爷样子往沙发上一瘫,超然物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茹争流尴尬地坐了一会儿,只得先开口说:“我很喜欢你的《嘘》和《长夜》。”

    张乌这才把头转向她:“真的?”

    茹争流点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天才。”

    张乌愣住了,显然没想到茹争流能这么说,他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腼腆笑了一下:“我以为你们这一代,不会喜欢这种作品。”

    茹争流轻轻笑了一下,“一代”,明显是个让双方产生距离的词汇,这句话暗含着“你们已经老了”的意思,她并不怎么爱听——何况这确实是事实,便问他:“我们这一代和你们这一代有什么不一样?”

    张乌显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笑着说:“不是都说,你们那一代是看《罗生门》开窍的,我们这一代是看卡拉克斯开窍的……”

    茹争流当然听过这种说法,她上学的时候的确不太了解卡拉克斯,看的也确实是《罗生门》,但她必须表明:“我喜欢费里尼。”

    张乌“啊”了一声:“我以为你是安东尼奥尼的拥趸。”

    “为什么?”

    “你那个《大厂风云》的贴片,很轻易就让我想起《红色沙漠》。”

    茹争流预料到他会这么说,点头承认:“在对工厂的表现上,确实有借鉴安东尼奥尼,但只是手法。”她笑:“说实在的,有时候我并不理解安东尼奥尼在讲什么,但我喜欢他的表达方式。”

    张乌认真起来,正色道:“对电影来说,技巧本身就是表达的一部分,这就是我们的语言。”

    茹争流点头,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同时也提出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我很喜欢你《嘘》的电影语言,但你到底是要表达什么呢?其实我也没有看懂。”

    张乌说:“啊,那只是一个语言训练。就像《一条安达鲁狗》《卡里加里博士》,那个时期我还在解决我的语言问题,《嘘》是我的毕业作品。”

    茹争流惊讶:“就是因为它你没拿到毕业证。”

    张乌挠了挠头:“你连这个都知道?老师说太长了。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解决好我的语言问题,它会限制我的想象力,所以我得先把语言练好。《嘘》是纪录片模式,拍的时候只用了两台16mm手持摄影机,剪辑还是手摇的。当时想体会一下这个过程。过程是有含义的,怎么实现这个含义,就是我要体会整个过程,让它成为我的过程。那个人出现在画面中,他就和周围的东西产生了关系,这个时候语言已经产生了。我在整个过程中体会这种语言的丰富性,不得不说对我非常有帮助……”

    茹争流忍不住问他:“语言确实非常重要,但一定要在做毕业作品的时候突出它的重要性吗?因为这个你没有成功毕业。我并不是说拿到毕业证就更加重要,而是说,从这里边可以看出你的人生侧重点在于如何去顺畅地表达自我,而不是普世价值中那些成就或者责任。我作为自由的姐姐,难免会担心你在和自由的这段感情里,能不能担负起社会价值体系中的责任。”

    张乌一下子沉默了。他瘫回沙发,默默地想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眼神里就有了锋芒。接着他条理清晰,而又带有攻击性地说:“语言怎么不重要呢?语言控制思想,你们这一代导演的单一就是语言造成的,语言限制了你们思想的表达。你们所掌握的电影语言不足以表达你想表达的思想,因此你们不得不把那些表达不出来的思想给抛弃了,最终你们所呈现出来的东西就失去了你在构思时所拥有的那种丰富性和多样性。而且在观众看来,它们带有强迫性,它传达出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号——我告诉你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这会让观众排斥,凭什么世界就是你认为的那个样子?”

    茹争流一时间被这种明确的攻击行为给搞蒙了,她像所有人那样受到言语攻击的时候想立刻反驳回去,但她同时又觉得张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具体是哪里不对一时半刻也说不出来,因此最后所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皱着眉头呆坐的形象。

    张乌的情绪明显上来了,他继续说:“运动影响了你们这一代人的意识,让你们思想相对比较单一,不是那么开放,你们的语言让你们的表达比思想更单一,这是有历史和社会原因。不可否认,你们这代导演的第一批作品都非常优秀,尤其是毕业作品——我看过你们那一届所有人的毕业作品,觉得它们比你们后来上映的所有作品都好。——为什么你们那时候能拍出那么好的东西,后来再也拍不出来了呢?其实原因也挺简单,你们已经和时代脱节了。在你们上大学的时候所掌握的语言和那个时代恰好是相当的,你们把自己所经历的所有东西都放在影片当中:无论是压抑的青春期、对新鲜社会的展望、还是沉重童年少年给你们的那种无形压力……都用符合当时时代语言的方式表达出来。那是和整个时代有关联的、是生活活生生的一部分。但是你们毕业以后,整个时代在极速地变化,你们的语言很快就被淘汰了,却没有学会新的语言。艺术这种东西一旦和社会脱节就失去了意义,这就是你们越拍越差的原因。”

    这一大段话噼里啪啦砸向茹争流,几乎可以说是人身攻击。茹争流的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来,她已经很久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了,怪不得申大中能往死里揍他,此时此刻茹争流也几乎按捺不住把他一脚踹翻猛揍一顿的冲动。

    但她在气愤中还存有理智,扪心自问,难道她自己没有在拍摄的过程中因自己手法的贫乏而苦恼过吗?脑子里那些色彩绚烂的画面、寓意丰富的场景,拍出来之后却连十分之一都表达不出来,这难道不是电影语言匮乏所造成的吗?张乌的话虽然有很强的攻击性,但他不仅一语中的,还深入挖掘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他认为表达的单一来自于语言的单一,而语言的单一又来自他们当时社会环境所给他们教授的语言就是单一的,而社会往前走了,他们所使用的工具还是十年前的工具,因此他们的表达永远是落后和单一的。

    茹争流再次问自己:难道他说得不对吗?他说的是对的啊!真相确实就是这样让人难以接受,说实话的人就是容易被揍。

    但是深一层思考的话,张乌为什么突然对她展开言语攻击,并在两人刚见面不久就对自己的创作理念进行剖白?这一系列的对立,实际上是在展示一种态度:我的世界和你们是不同的,我不会对你们的世界妥协,我认为我比你们优越。他在表达一种对普世价值的排斥。他的愤怒,产生于茹争流问他是否能在和申自由的这段感情中承担起相应社会责任的时候——这个男人实际上是以另一种方式告诉茹争流:他和申自由的这段感情是以他的标准进行的,所谓社会责任根本就不存在。

    他必将辜负申自由。

    想通这一点,茹争流因为被攻击所产生的那些愤怒和自我怀疑瞬间被抛到脑后,身为姐姐的责任感瞬间暴涨,她很快冷静下来,语调平静地对张乌说:“我认为你说得对。”

    张乌再次愣住了,他本以为刚才的话就算不让茹争流摔门而去也会引起一翻争吵,没想到茹争流就这么干脆地认同了自己……他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办。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分钟,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各自低着头,连眼神都不交流一个。

    很快,申自由把几个家常菜端上来,招呼大家尝一尝,很努力地想把气氛搞得融洽一些。

    茹争流非常捧场,把每个菜都尝了尝,赞不绝口,还对张乌展现出温和友好的态度,当着自由的面调动自己的专业知识把张乌作品中精彩的地方夸了又夸。

    这让申自由非常高兴。她见张乌听了姐姐的夸奖还冷着脸没有什么表示,伸脚就踹:“姐夸你呢,也不说话。”

    张乌抬起头,正对上茹争流含笑的眼睛,又木着脸把头低下了,什么都没说。

    这一局,在艺术见解上张乌赢了,在现实里,他已经全盘皆输。茹争流用他看不起的世俗手法轻易就碾压了骄傲单纯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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