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里的主要矛盾非常突出，摆在明面上：玲甲方面的所有演职人员主观上都有极强烈的优越感，客观上所有资源也确实向他们倾斜。比如他们的生活标准远远高于内地演职人员，就连只有一两句台词的配角都比内地方面主角的待遇要高。这导致小矛盾不断，每天都有层出不穷的小麻烦。

    更严重的问题出在两位导演身上：他们各自拥有不同的拍摄理念，所想要表达的东西几乎是背道而驰。

    玲甲导演更注重故事的趣味性，在表达皇帝和后妃之间关系的时候，更想体现出“人”的一面，把这些情节处理得更带有青色味道。而方老师更想表达封建制度给人的戕害，想要表达他们相处中“非人”的一面。这也罢了，在讲述相关历史事件的选择上，玲甲导演更倾向于民间野史，他觉得这样更有趣味，电影上映之后会更吸引观众，但方老师显示出学究属性，要求尽力还原，没有史料支撑的话宁愿加一段旁白或者字幕告诉观众这个事件历史上有多种说法，尚无定论。

    这种分歧简直是原则上的分歧，不可调和的矛盾，令茹争流万没想到的是，如此严重的问题竟然因为第一个问题的存在而轻易消失了。

    在这个剧组中，玲甲方面占有绝对的优势，两个导演一旦产生分歧，最终的结果肯定都是按照玲甲导演的想法去完成。茹争流他们进组学习的时候，双方已经磨合了将近两个月，方老师经过无数次挫折已经躺平，宁愿去管些现场的杂事，也不愿去做必输的争执。

    茹争流他们班来了十个学生，这十个人挤在一套一室一厅的民房里，四个女生在里间挤一张床，其他六个男生在外间睡地板。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学生而降低了住宿条件，这部电影内地方面的演职人员住宿条件也和他们一样，好多人挤在一间民房里，有时候主角也要睡地板。

    面对这样的现实，他们都心情沉重，一方面，玲甲在拍摄影视作品方面确实有更先进的理念和技术，表达的方式也更加流畅，另一方面，社会就是这么残酷，在大环境中，少数人的努力有时候作用非常渺小。

    白天打杂，忙得腰酸背疼，晚上大家都挤在一间小房子里，打个哈欠彼此都听得见。前后左右住的都是剧组人员，地方偏僻，晚上特别安静，谁说一句话对门躺在床上都听得见。好多次茹争流想和王欢欢聊一聊，总因为不太方便而放弃。

    大伙儿一天天变得越发沉默，等到半个月后实习结束之后回到学校，那感觉就像回到了天堂。让她俩比较意外的是，寝室其他姐妹也都一副历劫归来的样子，人人都一脸劫后余生。

    礼拜天大伙儿全都没有出门，除了洗洗涮涮，都在床上躺尸休养生息。

    大家终于可以肆无忌惮聊天，把一肚子苦水都吐出来。

    王欢欢哀嚎了一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我的天呀，我终于活过来了，这种日子再过几天我肯定要抑郁而亡！也不知道方老师怎么熬过来的，将来我一定要掌握剧组话语权，不受这个憋屈罪。”

    茹争流睡得迷迷糊糊，忍不住接话：“方老师都快六十了，还在受这种罪，我们得熬到什么时候啊。”

    于萌感同身受，唏嘘不已：“我们去学习的那个组，助理摄影师都快五十岁了，还在给摄影量光，天啊。聊了下，竟然是我们直系师兄诶~三十年前毕业，那时候还叫电影研究所，老师总说他们那批才是精英中的精英……都五十岁了，还在做摄影助理，那像我们这样刚分配过去的小年轻得熬多少年才有机会？”

    一时间大伙儿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蔫蔫儿地打不起精神。

    茹争流觉得大家情绪太低落了，应该有点儿好消息调节下，便说：“老三这么好看，演技又好，这次应该不错吧？”

    齐明玉叹口气：“别提了，跑了半个月龙套，连句台词都没有。”

    “怎么会？一部戏可能只需要一个导演，却得要一百个演员，你机会比我们多多了啊。”

    “可是演员也很多啊。一年就那么几部戏，快的话三个月就能拍一部，一个被人熟悉的女演员，一个人一年就能演三四部，哪轮得到我们？”

    “咱年轻漂亮……”

    “说年轻漂亮，可是像我们这样的年轻演员数量很多啊，不只我们这样表演专业的，还有文工团啊舞蹈队之类，好看的小姑娘多得是。别说外边，就光看看咱们学校，那些大二大一的学妹，有哪个不漂亮？别的不说，就咱们寝室，谁还不漂亮呢？这算什么优势，还是要有真本事才行。”

    大家的情绪更低落了。

    茹争流想了想：“现在就这几个国营制片厂，将来就不一定了。”

    这话意想不到给大家带来了欢乐，朱芸笑道：“怎么？还能有私人电影制片厂？”其他人一起笑了起来。

    茹争流等他们笑完：

    “那可不一定。以前还不让摆小摊儿呢，现在专门找场地让他们摆小摊儿——谁知道将来什么样。

    欧阳老师不是说，他年轻的时候，影视制作公司都是私人的，有钱就能办。等到将来，大家生活越来越好，人们更喜欢花钱看电影了，到时候就会出现很多私人影视制作公司。像我们这样科班出身的，就算专业人才，说不定还很抢手呢，现在发什么愁？”

    大伙儿都不把这话当回事儿。

    张蕾说：“那得到什么时候？我们录音是技术活，等到那时候我这些东西就过时了……可能那时候的人看着我就像看着个文盲吧。”

    齐明玉也说：“等你说的时候到了，我估计就只能演妈妈了。”

    于萌说：“老六就爱瞎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我们还不如找找关系尽量进那些大的制片厂。我看XX制片厂一年要拍十来部电影，开这么多，机会肯定更多。”

    朱芸说：“唉，像我们这种什么关系都没有的，还不如进那些小制片厂，好歹是大学生，人家兴许高看一眼，做事的时候没有人能用，我们就上了。”

    王欢欢说：“小制片厂哪有想得那么好。我爸被借调去过凉川电影制片厂，说那边苦得我们都想象不到。从他们制片厂出去，开车不到两小时就是一望无际的大沙漠，一个人一天才能有一茶缸那么多的水。分配到的项目都是纪录片，老少边穷地区怎么生活，有什么独特的风俗，根本就没有上映的机会，都当资料放着落灰。”

    于萌也说：“就是呀，我舅舅去过长崖岸电影制片厂做支援。说那边的摄像机还是建国以前的，人也净是草台班子，而且他们那边的方言，和我们这儿就不是一个语系，说的话是一句都听不懂，去那边还得配个翻译。气候潮湿闷热，蚊虫还多，在外面拍一天，身上能晒掉几层皮，满身都是虫子叮包。那边东西他还吃不惯，拉肚子拉到脱水，就出差不到一个月，回来我们都认不出来了。他说再也没有下一回了，死都不去。”

    大伙儿听了这话，都沉默了。

    朱芸叹气：“哎呀，要是我能留校就好了。”

    于萌从鼻孔里笑了一声：“这种好事，哪轮得到咱们？我连想都不敢想。”

    眼看大伙儿情绪低落，茹争流忍不住给她们透露点儿来自未来的好消息：“我这次回家，邻居买了个电视，晚上搬出来给大伙儿一块看，可热闹了，其他邻居看见了都想买呢。等到了咱们毕业的时候，肯定很多人家都已经有了电视机，将来咱们就算暂时没机会拍电影，兴许也能去拍电视啊。

    我们这一届，应该是近年来第一批影视学校毕业的学生，到时候拍电视剧也是个新兴行业，没有那么多人干，我们正合适。要是电视剧的话，就能拍很长很长，可以分好几个组一块儿拍嘛，每个组都需要一套班子，咱们都能有机会——

    你们要是有机会拍电视剧，想拍什么？”

    正在热恋中的张蕾马上说：“谈恋爱的，大伙儿就爱看这个。”

    于萌笑她：“我倒是敢拍，可也得让播呀。”

    “想想都不行吗？现在不给拍，将来说不定就给拍。大伙儿真的爱看这个，你们当年谁没看过手抄本？”

    朱芸赞同：“拍是肯定能拍的，关键是怎么拍。你不能直截了当就来个恋爱片，这他肯定不让你拍。你可以拍个《红楼梦》呀，《聊斋》呀，又是连续剧，又有爱情，真要较起真来，咱还能说这是经典文学作品，可不能只从里面看见情情爱爱，这就肤浅了啊！”

    王欢欢拍手：“对对对，谁要只看见谈恋爱，谁就是没水平，哈哈哈……”

    大伙儿笑得不行，宿舍中再次充满了欢乐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