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走到柳桐巷附近,已经有许多犯人的家属在邢部大牢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了。

    最先被放出来的这批犯人都是穷苦人家,有些在灾荒年无计可施之下,跑去偷窃了大户人家东西的,有些是管事,为了家中人治病,一念之差犯下大错。

    然后,就是一些惨遭连坐的贪官家眷、上了年纪行将就木,已经没有任何犯罪可能的老朽,还有一些前朝文字狱被抓的...

    这些人都犯过大小不一的过错,如今都因为太皇太后的寿辰大赦天下,得以重见天日。

    可他们赵家当年,无一人犯过错,甚至赵鹤庭至死也没有背叛过朝廷、和内阁,他一生兢兢业业,清贫乐道,甚至他娘不忍心见他日子过得贫苦,用嫁妆钱来接济他,却反倒被他训斥。

    这样的人,却落得一个贪墨的重罪,凌迟抄家,赵氏族人都受他牵连,死时除了赵家大宅,就只抄出十贯铜钱。

    那些年他娘患病,嫁妆已经耗费了不少,剩下的因为赵鹤庭提前预知自己的下场,便托人连夜送回郑家,替赵朗辞保下一份娘家的物业。

    至于他自己,为官一生清贫,又爱资助百姓,至死只剩下上月用剩的十贯俸禄。

    一生所做,为国为民,唯独不为自己和家人。

    赵朗辞想着这些过往,看着大赦纷纷奔向家人的人,没有家人的,也有三两友人相接,看着人们团聚的样子,他只想冷笑。

    此时大赦放出的人已经差不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

    突然,他从又一批释放出来的人影中,一眼捕获了一个熟悉的陈旧身影。

    郑月海一身破旧补子的囚衣,满头花白,曾经挺直的脊梁如今已经深深地佝偻下去,记忆中伟岸挺拔的男人,已经成了一副瘦弱老头的模样,只有依稀熟悉的深邃五官和轮廓,仍能辨析。

    他冷漠的神色开始慢慢动容,袖下握紧的拳头不停地抖动。

    他没有想过上前与舅舅相见,只打算就这么远远地站着,目送他离开。

    可天不遂人愿,转身要走的时候,在路上还是被人辨认了出来。

    “狗太监!他就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赵朗辞!”一个精神失常的年迈妇人拄着拐杖微微颤颤走过来,扯着嗓子哭叫,

    “就是你这奸阉害我儿惨死!永州惨案,多少官员和举子被你们这些没有根,坏事做尽的奸阉祸害!我儿没有舞弊买试题,你们却收了钱,生生冤枉我儿!害我儿惨死!”

    说着,她操起拐杖巍颤着要朝他头上打来,赵朗辞下意识伸手一挡,便结结实实砸在手腕上,另一手立马握住了再次朝他打来的拐杖。

    拐杖被牢牢握得发紧,老妇再也拔不动。

    众人大惊,纷纷替老妇害怕。

    “这位奶奶,你儿是何人?永州举子舞弊案,所有涉事之人包括宦官都被处理了,绝对没有你说的受贿找人替罪的事。”

    赵朗辞眯起眼。

    “我儿是永州苍镇程易,我程家世代书香,我儿从小天资聪颖,成绩向来很好,就连书院先生都夸他一定能高中,他哪用买试题作弊??”

    “永州程易...”赵朗辞闭目想了一会,“咱家记得此人之前几场试的文章多是鄙俚浅陋、拾人牙慧之作,后面的文章虽然颇有见地,却以同场好几位举子相差不大,而且从他身上搜出了考题,绝没有冤枉过他。”

    那老妇听了生气,还想去抢拐杖,却没有抢动,反而摔了地上,哭着指着他骂:“太监打人!太监打人哪!你们来评评理,他害死我儿,如今还想对我一老弱妇孺动手,这还有天理、还有王法嘛...”

    老妇一个劲在哭,后面来的人不知发生什么,只听说有司礼监的大太监要杀人,有人吓得却步,有人却愤怒地往前。

    “狗大欺主的玩意罢了!仗着有权有势,就欺辱我们老百姓,天理何在?!”

    赵朗辞手里握着老妇的拐杖,百口莫辩,他也不打算辩,神色冷凝地扔下拐杖,不想同这些无知的人理论,不料却被盲勇的人群围住。

    这时,有两个身穿襕衫的男子走过来。

    “是那老妇打他在先,他只是本能接过拐杖,老妇自己摔倒的。”穿白色襕衫的男子替他抱屈道。

    他认了出来,此人便是陆阁老举荐的驸马人选,陆家长子吏部员外郎陆廷志。

    “永州举子案?我记得...当年我也下场在考,他们卖的试题答案...恰好是偷我习作的答案。此案我当年也险些入狱,要不是赵掌印及时接过白掌印的烂摊子,我可能就死在狱中喽!这还是赵掌印做过的为数不多的好事之一了吧。此后他的作为确实可恨,可当时那桩案子是公正的。”

    这时另外一个青色襕衫的男子也走了出来。

    看戏的人这才渐渐散了,失心疯的老妇也被家人找到,见得罪的是宫中的人,慌忙告罪。

    “算了,咱家不与一无知妇人计较。”赵朗辞揉了揉一开始被老妇一把砸来,弄疼的手腕,摆摆手让他们离去。

    “谢谢公公!谢谢公公!”

    那些人诚惶诚恐,然后赶紧带着老妇离去。

    “赵掌印。”男子笑着向赵朗辞揖手。

    赵朗辞嘴角一抽,“秦阁老这么闲工夫同陆大人出宫闲逛啊...”

    秦思朗笑:“还不是听说你出宫来接郑员外,怕你联合舅家在南都巩固势力来对付内阁吗?”

    赵朗辞气笑,转身要走,忽听陆廷志喊了声:“公主殿下。”

    人潮尽头,昕枂裙裾都破了,袖口也破破烂烂的,头上原本扎了个精美的灵蛇髻,如今也散落下来,簪子不知哪去了,一双活灵活现的水眸在接触到赵朗辞目光的那刻,通红了起来,像只兔子那么可怜。

    她委屈巴拉地朝他走来:“本宫...找你好久...”

    陆廷志和秦思朗都躬身行起礼来。

    这个长公主,陆廷志听父亲提过,他先前差点就成为驸马,虽然父亲同他说过,大概率只是拿他当幌子,不会真的尚公主,但他那段时间还是上心留意了一下。

    而今日这个长公主,娇娇弱弱的,跟他想象的真的很不一样。

    赵朗辞留意到他的眼神,就在长公主离他不过几步近的距离时,他突然背转过身,“臣宫外还有要事,殿下还是先回宫吧。”

    他正要朝相反方向走,不料却看见那边有个老者,已经朝这里看了很久。

    是郑月海。

    陆廷志和秦思朗先前一直在留意他,发现他只隐在人群中,由始至终不曾打算真的与郑月海相见,甚至在他出来后第一时间急着走,这才会遇上那失心疯的老妇。

    在看见二人终于相见的一刻,陆廷志和秦思朗都没有了要继续监视的想法,甚至预感到有些不好的微妙感。

    果不其然,郑月海下一刻就朝他走来,伸手就赏了他一巴!

    “呸!无耻阉宦,你欺凌百姓,欺上瞒下,做尽伤天害理之事,幸好没有子嗣!不然,祸延后代,天打雷劈啊!!”

    他说着朝他吐了一口浓痰。

    “舅舅...”

    赵朗辞站着没动,受了他那口痰,微微低着头。

    “舅舅?老夫没有这种丢人现眼的外甥!老夫的外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不是你这种与奸佞为伍,自甘堕落之辈!老夫真恨刚才老妇那一杖没有打穿你的天灵盖!为我南都受祸延的百姓报仇!”

    “好...那朗儿就站着不动,由舅...由郑先生出手。”说着,赵朗辞笑着解下腰间的绣春刀,连刀鞘一起双手递了过去。

    昕枂及时追来:“不要!”

    郑月海接过他的刀,举起来,指向他头部,却又在他肩臂上落下。

    “啪!”地一声重响,刀柄落下时的力度也不轻,打的时候几乎脱力,刀从手里滑脱了出去。

    刚好打的是被剜肉的左臂,鲜血触目惊心溢了出来。

    “掌印,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甥舅团聚,先告辞了!”秦思朗拉起还在懵然中的陆廷志往外走,陆廷志被他拉得不知所措,经过长公主身边时还揖了一下手作别。

    “别打他!他身上受了八十多杖,左臂上还被剜去了一块肉,还没好全,这全都是为了给郑先生洗脱冤情所致啊!”昕枂哭着跑前来,展开双臂把受伤的男子护在身后。

    郑月海闻言,表情微微动容一下,立马又听赵朗辞笑着道:“别听她随便乱说,咱家这些刑罚都是替司礼监受的。”

    郑月海复又坚定起来:“我们郑家,在上个百年的旧朝以前,在南都就一直是世家,后经商发家,始终没忘记祖辈的士族精神,南都一直以来百姓都是由我们郑家庇佑的,可自打老夫入狱,南都的族人也受牵连,家业被太监蚕食殆尽,你但凡有点骨气,就不该自阉当宦!!”

    “如今老夫虽然被释放回南都,但老夫真的无颜回去面对南都的老百姓,如果他们知道,老夫当年是为了你这么个不肖子孙入狱,连累郑家的,他们该作如何想?!!”

    “老夫不若就今日替天行道,替郑家打死你这个作恶多端的奸宦!老夫这条命赔了也算值了!”

    说着,他捡起滑脱出去的刀,阖合刀鞘里当成棍棒,开始殴打赵朗辞。

    而赵朗辞也丝毫没有要躲的打算,他叫他跪下,他就真的单膝点地跪了下去,被殴打后背时,握起拳头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铁器击拍在他后背,很快就让伤口重新溢血,后背染红起来。

    赵朗辞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那次,巡抚的儿子口出秽言骂他娘是弃妇他是野子,他一时意气之下把他的腿打断了,舅舅生气地让他跪了一夜祠堂,还在郑家的列祖列宗面前杖打他。打完转身就用大半家产替他斡旋,换回一条腿。

    那一刻,虽然他在被打,但第一次觉得,被不想承认他的赵家抛弃,而舅舅却没有把他当成外姓人,让他跪的是郑家的祠堂,用的郑家的家规,那就证明,舅舅心里是实实在在把他当成郑家人的。

    可他如今却活成了,郑家人最厌恨的样子。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隐约听见旁人的议论声,和...长公主的哭喊声。

    “够了!别打了!他已经受伤,不许...”突然听见“啊”一声惨叫,棍棒停止下来。

    郑月海见自己不小心打到别人,心有不安。

    赵朗辞赶紧把昕枂手腕抓过来,发现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处被打得肿了起来,隐隐看见黑紫色,惊心怵目。

    他瞪向郑月海:“她是长公主!!”

    郑月海嘴唇嗫嚅了一下,带了些愧疚道:“是她自己把手伸过来的,明知道...”

    “打了公主殿下,还不跪下?!!”

    昕枂痛得眼泪不停掉,赶紧拉住他的手:“没关系的,他是你的舅舅...”

    “朗郎,本宫想同舅舅说些话,你...能不能先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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