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正值十二月的寒冬,大雪纷飞。

    阴霾笼罩苍穹,地面、屋檐、树木都覆盖厚厚一层银霜。狂风呼啸而过,卷起雪雾,扑在脸颊上刺痛又迷眼。

    几辆装潢高雅华贵的马车越过街道、市集,出了城门口,在繁茂雪林中放慢了速度,缓缓而行。

    少女半睁着双眸,黯然无神。

    她面色苍白,秀美的娥眉也紧紧地蹙着,气息若有若无,将全身倚靠在马车内侧。搭在小腹上的双手也是枯瘦如柴、骨节分明。

    秋妙菱抓着湿淋淋的帕子捂住口鼻,咳声连连,每一下都如撕心裂肺般。

    她全身颤栗,不由的泛出滴清泪划过脸颊顺延到帕中,此时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终了,呕出一小摊殷红的血。

    “长庚哥哥真不知羞,若是让姐姐听到了,心里肯定又该不好受了。”另一辆马车内,猝然响起江雁儿娇滴滴的嗔怨声,拔高的嗓音生怕旁人听不到似的。

    陆长庚喘息凌乱,动静更甚不堪入耳,半刻后才听到他说:

    “有什么的。”

    秋妙菱目光冰冷,沾着血丝的唇角扯出自嘲般的笑。

    她本就天生怪病药石无医,油尽灯枯的身体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如今,竟还被个不知从哪来的妾侍如踩在脚底般羞辱。

    “吁——”

    马夫们拽紧缰绳,将马停下,回头报道:“爷,前面被石块和木干子挡了道,过不去啊。”

    陆长庚正兴致勃勃与美娇娘调着情,忽然被打断心中自然不耐,他清了清嗓子语气略显几分烦躁,“叫人搬开就是了。”

    小厮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法子将巨大的枯木抬走,只好怨声苦叫:“爷,搬不开啊!”

    陆长庚满腔怒火急急掀开幕帘。

    这时,只听耳畔嗖嗖嗖几声,几支箭羽飞快射到马车之上,速度快得闪出虚影。

    有一支就在他眼前,险些射中了脑袋。

    吓得他瞬间瞪大了眼愣在原处。

    “哈哈哈哈哈,老二,你越来越缺德了,万一吓得人家小兄弟再也抬不起头了怎么办?”

    “谁让他光天化日之下跟个小娘们儿亲亲我我,听得老子心这个痒痒啊!”

    四面八方传来起哄声与大笑声:“小兄弟,不如你把怀里的小娘子送出来,让我们也乐呵乐呵吧!”

    陆长庚缓过神来,抬眼观望却不见一人,顿时慌了神。

    “敢问何方好汉?可否让行,金银财宝愿悉数奉上。”

    “小兄弟,你这话太过天真,就凭你带的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和女人,我抢了你,金银财宝不照样是我的。”

    陆长庚闻言色变,迅即命令马夫调头逃跑。

    又听,嗖嗖嗖几声。

    几匹马儿发出歇斯底里的嘶鸣声,又径直倒在雪地中,爬不起身,连带着马车也顺势栽倒。

    “弟兄们!冲!”

    一声号令,浩浩荡荡的黑衣人露面将几辆马车围了起来,他们手中提着闪烁着微光的大刀,气势汹汹。

    山匪们将陆长庚扼下,大声叫嚷道:“都给我出来!抱着头不许动,不然把你们扔去喂虎!”

    “嗯,长得是那么回事儿。”

    山匪老大捉住江雁儿满是惊慌的脸蛋,好好地琢磨了一番,又放声命令道:

    “扒!给兄弟们快活快活!”

    山匪们各个张牙舞爪、猖獗大笑,还吹起了口哨。

    江雁儿眼看它们即将要一批一批的涌上来,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砰、砰、砰’叩了好几个响头,恨不能把头骨磕碎。

    “各位老爷饶命、各位老爷饶命。”

    她蓦地又想起什么,伸出手指出排在最后的秋妙菱,疾疾道:“她!她才是正妻!我只是个妾,求各位老爷饶命啊!”

    二当家一听,昂首阔步地将秋妙菱拎了出来,看清容貌后顿时色心大起。

    秋妙菱虽是个将死之人,却也不想落得个难堪的下场。

    她颤抖着闭上了眼,稍稍偏过头去表示抵触。

    “小娘儿们,还挺刚烈。”

    二当家踩上陆长庚的肩,仿佛在看虫蚁般戏弄着:“你小子,艳福不浅嘛,爷爷我今儿个心情好,说说,你更喜欢哪个?说出来哪个我就给你六哪个。”

    陆长庚的眼神在两人中徘徊不定。

    “我……我……”

    “说!”二当家将扛着的大刀抵在他脖子上。

    “我选妾!”

    二当家仰天而笑,当机立断将秋妙菱扛上了肩。

    秋妙菱挣脱不开。

    只好张开嘴咬住贼人的脖子。

    那贼人失了方向,他将她摔在地下。

    反应过后,咒骂一声,捂着鲜血淋淋的脖子,眼中的怒火似是要将她四分五裂。

    秋妙菱气喘吁吁,眼中满是决绝。

    噗嗤一声撞在刀口下。

    她宁死,也不愿被人羞辱。

    沉闷的痛感猛然在她胸口炸开,积压的怨悔与不甘也爆发开来,即是凄然也是怨尤。

    她含着泪笑了,面颊沾满了水痕,全身不住的发抖,继而疲软瘫倒。

    她这一生,活得像个笑话。

    长姐在订婚时被奸人谋害。

    她为了家族名誉,只好替代长姐嫁给了陆长庚这个风流浪子。

    又被他玩腻了冷落,扔在别处再也不过问。

    任府里的妾室们算计她、陷害她。

    又甘做待宰的羔羊,被所谓的命运所屠戮。

    直到再次遇见情窦初开时的意中人,死去的心才活了过来。

    她本该开心。

    可那人却成了她的小叔子。

    他叫靳昭。

    秋妙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所以只敢将悸动的心绪埋藏在心底。

    每一次与他相见相处都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心犹如滴血般疼痛。

    想触碰,却又不敢触碰。

    靳昭是个冷情之人。

    若是让他知晓了她对他这般不堪的情感,一定会讨厌她吧。

    秋妙菱的眼皮愈加沉重,意识慢慢抽离,终究是闭上了再也没睁开。

    倘若有来世……她一定不要活成这般模样……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在迷雾中漫无目的的走着,走过了平原、彼岸花海。

    马上就要迈上一座桥,又被鬼差遣了回来。

    她化为一缕魂魄留守在一旁,看着自己的遗体倒在血泊中,红色的液体仿佛汇成河流流向各处。

    远处,一人骑着骏马赶来,身后跟随着一群身手不凡的侍卫。

    竟然,是靳昭。

    望着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心头没来由的苦涩。

    往常连个正眼都不曾瞧过她的心上人,正关切的看着她。

    见她没了生机,纵身下马紧紧抱住了全身冰冷的她。

    轻抚着她的脸颊,眸中是剪不断扯不开的情愫,又唤起她的乳名:“颦儿。”

    “颦儿,醒醒!”

    靳昭再也说不出话来,眼中一片猩红,怒道:

    “杀了!一个不许留!”

    土匪们自以为盛气凌人。

    起初还拼了几下,后来发觉没了胜算,便开始四散窜逃。

    又皆被锋利的刀刃砍杀。

    霎时间,皑皑白雪被飞溅的血液侵蚀,覆盖了满地鲜红色。

    陆长庚被侍卫们救出,看到自己并不怎么待见的庶弟正抱着自己的妻,心生几分不快。

    他虽不怎么喜欢秋妙菱,但好歹也是他的东西。

    被人惦念着当然不好受。

    “为何受伤得会是她?”

    陆长庚还未谴责他,却反过来被他质问了。

    陆长庚一声不吭,只敢暗暗怄气。

    靳昭又瞪了眼同样垂着头不敢说话的江雁儿,心中已然明了。

    他抱着秋妙菱毫无生气的身体上了马,狠狠放下话来:“你且等着。”

    侍卫们看着关系混乱的几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秋妙菱望着渐行渐远的靳昭,恍然大悟。

    他原来也喜欢她,她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将痴心错付。

    她跟了上去。

    看到靳昭跑遍了医馆。

    即便大夫说了千万遍她已经无药可医,他也仿佛着了魔般。

    最终,他拉住了她的手,埋在她的脖颈中悄声啜泣。

    “若我能早些醒悟,你也不用过得如此悲凉。”

    靳昭吻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徐徐开口道:“对不起。”

    秋妙菱的魂魄已然哭得泣不成声。

    早知如此,她如果再勇敢一点,是否就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她蹲下抚摩着他的发间,可惜的是他感受不到。

    倘若有来世……她一定会再爱他一次……

    ——————

    “二小姐,二小姐!”

    侍女应怜将她摇醒。

    初初,秋妙菱还未缓过神来。

    喘息急促,沉思半响才轻叹口气。

    “二小姐这是被梦魇住了?怎的在哭呢?”

    秋妙菱缓缓闭上双眼,忧虑的神情逐渐占据眉梢。

    纤细的玉手扶上隐隐泛着闷痛的太阳穴。

    她轻轻“嗯”了声,也算是应答。

    最近她时常头疼,夜夜都睡不安稳,可能是与许久未做的梦有关。

    不过,那可不是梦。

    秋妙菱清楚地知道。

    对于她来说,这仅仅是两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就莫名回到自己刚满二八年华的时期。

    应怜将刚煎好的热汤药缓缓倒入碗中,空气中瞬间弥漫浓浓的药气,钻入鼻腔内苦涩无比。

    她是个心大的。

    丝毫没察觉出秋妙菱的异样,只听她讲:

    “我听说,二小姐的大姐姐订婚了呢,据说,对方还是个温文尔雅的贵公子。”

    秋妙菱接过汤药,小口小口的抿着。

    听罢,冷哼一声,喃喃道:“只怕是个人面兽心的伪君子。”

    “嗯?小姐你说什么?”

    “没什么……”

    应怜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

    自家小姐最是和善了,是何时变得这般严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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