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种浩后，卫玲并没有真听他的嘱咐闲下来什么也不做。这天一早她来到汴京外城的一座偏僻院落。推门入内，只见院子里两个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和十多位工匠正热火朝天地围着一个庞然大物敲敲打打。

    自元祐八年苏颂被罢相任观文殿大学士、集禧观使后，原本他应该在六个月后出知扬州，次年转知河南府的。但是奈何卫玲在他面前方一展示了蒸汽机的构想，这位曾打造出水运仪象台的古代科学家就禁不住诱惑，屡次上奏告老请辞。

    终于在年初提前被官家拜为中太一宫使，也就是一个给前任宰执提举的专门优待奉养的祠禄之官职。从朝堂退下来，苏颂就立马和沈括投身到蒸汽机的研发之中。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卫玲无比庆幸，因为自己这个穿越者的干涉，苏颂和沈括这一对当世最杰出的科学家才能为了更伟大的理想而携手合作，这种自豪之感或许就是自己穿越的意义所在吧。

    卫玲不是理工科女，面对两位大佬，她绞尽脑汁从记忆里提取一切蒸汽机的相关知识，也只是提出些思路和概念上的建议，尽力帮他们少走弯路。

    和苏颂、沈括回到室内，在桌后坐下，她边给两位长辈倒茶边问道：“苏公，沈公，蒸汽机的进展如何了？”

    苏颂和沈括对视一眼，沈括苦笑着摇了摇头，“造是造出来了，只是相对于它的庞大的体积功效作用实在不值一提。”

    他们弄出的是纽科门大气式蒸汽机，它将蒸汽引入气缸后阀门被关闭，然后冷水被撒入汽缸，蒸汽凝结时造成真空。活塞另一面的空气压力推动活塞。在矿井中连接一根深入竖井的杆来驱动一个泵。蒸汽机活塞的运动通过这根杆传到泵的活塞来将水抽到井外。

    纽科门大气式蒸汽机的热效率很低，主要是由于蒸汽进入汽缸时，在刚被水冷却过的汽缸壁上冷凝而损失掉大量热量，只在煤价低廉的产煤区才能推广。在如今的大宋无论成本还是功用都不具价值。

    至于瓦特的往复式蒸汽机则卡在了冷凝系统、汽缸材料的比热、活塞工艺和密封工艺种种细节尤其是冶金炼钢技术上。至于一些穿越小说里必须有橡胶才能克服密封问题，实际上蒸汽机从来没有用过橡胶做活塞，蒸汽机的活塞杆密封常用铸铁环、石墨环、石棉绳，再早的有麻丝浸油。

    另外瓦特改良蒸汽机的时候就已经涉及到曲面计算的问题，这方面他有牛津大学的数学专家指导。而自己的数学水平根本支撑不了工业革命里某些发明物的计算。

    □□从来没有公理化数学这样以逻辑为工具，用公理化的方法来试图包容数学中的“所有”知识的概念，更何况是字母、阿拉伯数字、运算符号、公理的意义及其推导这些和本土思维格格不入的东西，要怎么说服人接受、学习、掌握、钻研呢。

    卫玲叹气，暗忖，“是她太想当然了，没有成熟的科学体系、数学基础、工程实践和大量精通这些的人才积累，工业革命在技术上就犹如空中楼阁般不切实际。”

    “就算是有了这些前置的技术，生产出大量的货物，还得有农业发展人口爆炸，去填新兴的工业化附属产业，以及超大的市场，让工业成品得到消化才能完成自我增殖循环。任重道远，恐怕需要做好经几十年数代人的努力才有望见到大宋真正工业化的那天。”

    在意识空间捋了捋早就存有的想法，卫玲开口道：“苏公、沈公，当今之世，儒家不管是荆公新学还是二程洛学，都属道德性命之学说。将纲常伦理视为天理，又以天理降而在人为人性，以心与内在于人的天理合而为一为道德修养的功夫，说到底终究是人理算不上真正的天理。”

    苏颂不由问道：“那卫娘子认为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理呢？”

    卫玲轻轻一笑，拿出一根木杆演示起力学上最基本的杠杆原理，随后又把公式对苏颂和沈括娓娓道来。

    光说还不够，她还在纸上把力臂和力的公式写了出来，“不论是投石车、还是杆秤，又或是最简单的撬杆，外形、用处无一相同，可其中的道理是一样的，那就是力与力臂的平衡之理。”

    不愧是两位大科学家，苏颂、沈括对这样的基础理论一点就透，领悟极快，然而其中蕴含的道理却是振聋发聩。

    卫玲见两人有所触动，继续趁热打铁道“《礼记??大学》有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真正的天理正是格物致知。”

    苏颂扶须道：“东汉郑玄和唐时孔颖达都是把‘格’作‘来’解，按他们的说法‘格物致知’之意乃是善深则来善物，知恶深则来恶物，教诲人要行善事，方有善物而来。”

    “倒是二程洛学说‘格，至也。格犹穷也，物犹理也，犹日穷其理而已也。’认为格物就是穷理。司马温公则将‘格’解释为‘御’，‘扞，犹扦也，御也，能御外物而后能知至道。’卫娘子口中的格物致知听起来似乎跟二程更相近。”

    不愧是学贯古今的智慧之士，苏颂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为什么此时的大宋明明有写出《梦溪笔谈》和《本草图经》这样自然科学著作的沈括、苏颂，可是近代科学却没有产生在中国，地理环境、人文制度或许都是原因。但既然叫自己穿越到了千年前，那就一定要做出改变，让□□产生科学的土壤和种子。

    所以当卫玲意识到以一己之力在古代推动工业革命完全不现实后，她便产生了通过苏颂、沈括把后世的科学理论与儒学结合起来，在朱熹还没出生，程朱理学尚未集大成的时候对它来个偷梁换柱，在科学外裹层儒家的皮，从形而上的人文哲学中脱离出来跨越到形而下的自然科学中去。

    要把物理学、数学、天文学包装进儒家理论里去，在没有能力打碎现有的体制下，挂羊头、卖狗肉是最合适的选择了。以苏颂的名望，开宗立派，将包着儒学皮的科学推广开来，日子久了，就会成为正统，人人加以研习。

    待科学体系以儒学的名义建立之后，这早已历经无数伟大的科学家严密逻辑和实验证明的成熟理论体系，绝不是任何大儒名士能推翻驳斥的。

    卫玲缓缓摇头，“二程说‘万事皆出于理’。认为理无所不在，不生不灭，是世界的本源，这点我也认同，但是‘性即理’我并不认可，在具体什么是理，怎样穷理的方法上小女子的看法一言蔽之就是‘以数达理，格物致知’。”

    接着，卫玲把通过提出命题、理论解释、理论预言、实验验证、修改理论的科学方法研究物质的性质与彼此之间的相互关系，探索并分析大自然所发生的现象，以了解其规则等概念简明地阐释了一番。

    苏颂、沈括都流露出思索之色来，作为当世人杰，他们以强大的接受能力飞速调整着自己的思维方式，消化着卫玲所讲授的令他们犹如醍醐灌顶的知识。

    “格物致知，以数达理......”两位老者喃喃地咀嚼着这八个字，似乎体悟着其中所蕴藏的力量。

    卫玲深吸了一口气，“苏公，沈公，横渠先生言儒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相信您二位也是心怀天下苍生的，对如今大宋诸多弊病也是都看在眼中。”

    “王荆公主张‘民不加赋而国用饶’，司马温公则反驳曰‘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二老对这个问题或许有各自的看法。但请试想一下，若是用不了多久，河道之上，一个船夫就能驾驭蒸汽机驱动的大船，运载货物；世人不用驱牛赶马，可用蒸汽机之力驱动耕种田地；一个女子就能用机器之力纺出十数人才能完成的织物。”

    “到了那时，因为‘格物致知，以数达理’创造的机械不就可以让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止是定数，反而越来越多，可以供养更多的人，解决大宋之弊病，使不管是民还是官都富足安康，为万世开太平了吗。”

    当然实际上真迈入工业革命不会这么美好，但这并不妨碍卫玲给两位大科学描绘一副美好的未来画卷，让他们为之努力奋斗，创说立派，影响朝堂和民间，培养出更多的数理工科人才。卫玲也悄悄地施展了“空识万象决”加深了一下言语的力量。

    果然苏颂和沈括露出禁不住激动的神色，他们只想立刻就开始将感悟到的知识落于笔下，传达给世人，尽自己的一份力实现他们的理想和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