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稀薄的霞蔚从办公室的窗外蔓延进来，一天又接近尾声，祝星璇看着手里没改好的新闻稿，太阳穴跳了几下，胀痛。

    新来的副主编姓孙，年龄目测快四十岁了，刚好到教条又死板的年龄，昨天一上任便让祝星璇这一组人围绕时下最热的创新话题和民生话题各写两篇。

    今天就是交稿日，组里刚到不久的实习生正垂着头坐在工位上，安静的键盘迟迟没有敲动的声音。显然是适应不了这样的快稿节奏。

    祝星璇抬头环视了一圈暮色下的众人，一片僵硬的苦闷笼罩在冷色的灯光下。

    她的指尖轻搭了几下桌面，几秒后停下。

    “交稿日临时延到明天，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祝星璇镇定地走到众人面前。

    几乎所有都避开了对真实度的询问，毕竟组长都亲口让下班了，很少有人会去再多嘴。

    只有好友白芷萱还留在工位上，一脸担忧，祝星璇做了个让她安心的表情。

    “主编那儿我明天会去解释。”

    现在她只想赶紧回家泡个澡，结束这脑袋昏沉的一天。

    七月的增城，空气里吹来的风都是燥热的。如果从这座城市上方往下看，会看到两个极端的对照——左边是富人区那熠熠闪烁成一片的霓虹灯，右边是似乎永远也照不亮的贫民棚户区。

    进了地铁，祝星璇才头靠着扶手杆放松下来，白芷萱则靠着她，对着面前的玻璃。

    暗色玻璃反光中的祝星璇一头棕褐色头发微卷散开，细长的眼角往上斜翘，是极妩媚的角度，即使半阖小憩也难解风情。

    衬衣上的领针轻搭在她纤长极白的脖颈上，再往下是宽敞西裤都遮不住的玲珑身段。

    “上个月隔壁报社吴总还问过我要你的微信，我知道你肯定不答应，就随口敷衍过去了，要是我早知道你到今天还改不了你那当滥好人的脾气，我一早把你微信推给他了，你以为你是什么财阀夫人好心给员工放假吗？”

    白芷萱靠在祝星璇身上，一手翻着聊天记录，口里不忘数落。

    她说的正是祝星璇让组员全都下班的事儿。

    “把人都关在公司，稿子就能憋出来了吗？”祝星璇头也没抬。

    白白芷萱叹了口气。

    其实祝星璇算是一个很美的女人了，可现在都28了，要事业等于没有，要男友更是没有。同期的同事们各种升职或是出国，而她在增城打拼了几年才混了个小组组长，光有美貌却少了家世，既不愿委身追求她的上司又不学着点应酬，导致如今混成这般着实令白芷萱看不下去。

    见她不出声，芷萱将她微信号推送至备注吴总的聊天框前，并在她眼前晃了晃。

    “我真推了？”

    “别闹。”祝星璇觉得太阳穴此刻正突突直跳。

    “大姐，你现实点吧，别像个高中生一样行吗？人家吴总挺好的，为什么不了解一下。”

    芷萱说着随手点了确定，微信推了过去。

    祝星璇的手机下一秒便传来了讯息声。

    此时的播报正好到了她该下车的站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手机，祝星璇便与好友道别。

    站外清新的空气吹散了些她脑袋里的混沌感。

    地铁将她带离了繁华霓虹灯下的世界，眼前低矮错落的铁皮屋子才是她要面对的生活。

    从十六岁父母离异，她被好赌的爹带走后，她这辈子便注定只能徘徊在这里。

    手机又是一声震动。

    她没心情理会芷萱那丫头每天晚上的抱怨短信轰炸，小心避开一路上的污秽和垃圾，回到家洗了澡倒头就睡。

    翌日，祝星璇着急赶到公司时，能赶上打卡的最后一趟职员电梯在她眼前缓缓闭上了门。

    祝星璇看了看表，八点五十七分，想要在三分钟内从步梯走到十七层似乎不太可能。

    她瞟了眼职工电梯的旁边，金色装潢外框的手拉门后，标着CEO专用梯。

    祝星璇咬了咬牙，心一横，快步走向了隔壁，按亮了电梯键。

    电梯门开启，她低头走了进去，将纤瘦的身体尽量往里藏。

    她在银川两年多了，愣是没见过CEO类的大领导长个什么样，更别提撞见。而且昨天放走小组成员的事情还没完，今天若是又迟到，恐怕她这小组组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

    可刚思及此，祝星璇便听到最不愿意听到的——电梯外空旷楼厅里的两个脚步声。

    她只能默默祈祷对方是往职工电梯去的，可那声音越来越分明，直到一双手拦下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祝星璇一瞬间在心里想好了无数个零零散散的借口。

    Jason看着电梯角落里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女人，面带疑惑。他看向身后的男人，见他毫无表态，便移开了身体。

    Jason跟了进来，伸手按向三十二层。

    电梯里一下多了两个身形高大的人，连周遭空气似乎也被他们掠夺去了许多。

    楼层急速爬升，韦唯打量着面前背对着她的男人。一身轻量化的深蓝色笔挺西服，纯白色衬衣围绕在颈部和腕部，有种名贵车身上的一笔而成优雅腰线的味道，又有种一丝不苟到刻板的禁欲洁净。这个牌子她似乎在某个杂志上见过，目前为止祝星璇还没见过三十岁以上的男人穿过。

    总之这个男人是论谁来看，都会被一致认定的高级稀缺货色。

    此时男人微微低头，抬手看了看表，轻微的动作带起了一阵淡淡的，木质香水特有的辛辣味。

    他从兜里抽出的手，白皙且骨节分明，中指的关节处还有一块儿暗沉的老茧。

    很像中学里习惯了打架的男生的手。

    迫人的身高、柔软金发，还有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木质香水...

    她想起中学学校特地为国外转学生修建的专用电梯，她曾经也在一个人身上感受到过无形的距离感。甚至连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也出现在了这部电梯里。

    电梯里的因为上升而快速略过的光影令她眼前有些眩晕，成片的纯白光斑映入眼底。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错乱。

    “银川的职工电梯今天出什么问题了吗？”

    男人的声线低沉的像此刻吹在人身上的冷风，却意外的温和、平静，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让人听一次便能记住。

    他的发丝浓黑，黑中透出些蔚蓝，看上去感觉并不是原生发色。

    很熟悉的声音...

    祝星璇搭在单肩包链条上的手一紧。她昨日脑袋里的混沌感又卷土袭来，电梯的轻微失重感令她反应有些迟钝。

    “刚才您经过的那部就是职工电梯，还在正常工作状态。”Jason的声音沉稳有力。

    祝星璇知道这个男人在怀疑电梯里为何会有她这个外人。

    她不可察地深呼息：“我是十七层新闻部的员工，因为今早来晚了，所以才借乘领导的电梯，很抱歉，下次不会了。”

    年轻的男人抬了抬浓黑的眼睫，随后又低垂下来。

    “嗯，不用紧张，下次注意就好。”

    又是毫无情绪的语气。虽然还没看到脸，但祝星璇可以想象到他面上的神情，那肯定是一张极度的漠然和极度缺乏情感的脸，才能让他说什么都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

    不过他的语气似乎不太想与她计较，祝星璇松了口气。

    电梯停在十七层，祝星璇抬手看了看表，刚好八点五十九分，居然才过了两分钟。

    面前的男人没有要让位置的意思，好在Jason移开了身体。

    祝星璇心怀感激地走了出去，电梯关闭前，她特地想看看那人的模样。

    握着的单肩包链条的手捏紧了些，鼓起勇气，她在前方拐角处微微转了转头。

    电梯里的男人巧合般同一时间迎上了她的视线。

    光影间，只看到了那双深黑色的星眸，像游荡在午夜大海中的领航灯，又像盘踞在各个街巷里的狠戾眼芒。

    他只扫了她一眼，视线便从她身上随意滑开。

    一如他的声音般冷淡随意，这样的眼神，仿佛她于他只是个陌生人。

    祝星璇一愣，身形随之一顿，脚踩的细跟没能平稳落地，瘦白的脚踝崴了一下，入骨般的刺痛。

    眼前浮现出十年前满脸血污地将她抱在怀里的陆时翊，她现在还能感受到对方的怀抱，还带着克制的温柔。

    “怎么会是陆时翊。”她似乎忘了脚上的疼痛。

    一大早分秒必争的最终结果，就是因为脚崴了，没能最快速度地打上卡，迟到了。

    “孙秃子刚刚来过了，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白芷萱一脸爱莫能助。

    孙秃子就是新来的孙副主编，不过祝星璇此刻没心情训白芷萱这张嘴巴了，毕竟现在准备去找领导挨训的是她。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孙副编戴的眼镜是普拉达十年前推出的土黄色方框，配上他方正的脸型，一眼过去刻板老土程度简直要拉满了。

    祝星璇知道他正等着自己的解释，她花了十秒组织语言，“孙副编，我觉得您昨天交代的任务，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

    “祝组长，先不论昨天的事情了，现在有人检举你今天早上私乘了领导专用电梯，我问你，有这回事儿吗？”

    韦唯瞪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陆时翊居然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就和她的上司打报告。

    三十二层的办公室内，宽大的液晶电子屏上，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上面显示着十七层孙名字的办公室编号。

    办公室里有着一整面的落地窗，窗外的高楼反射出数条冰冷的光斑，可都照不到银川的三十二层，这也让室内仍然保持不变的低温干燥。陆时翊转回眼神，依然平淡如水。过了许久，他才从监控屏角落里，她那因激动泛起红晕的脸上移开目光。

    “别来无恙。”他的语气平淡，毫无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