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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婚合葬

    元丰七年七月初七,七夕节,也是李征鸿与杜雪衣的第一个忌日。

    京郊保国寺外人潮涌动,自发从各地前来的民众从城中排到了寺外,金吾卫出动了许多人马、花了好大力气才辟出一条道来。

    保国寺内,李征鸿的棺椁就停在大殿之中,国师刚领着钦天监众道童为其做完了招魂仪式,在院中等待多时的丧事队伍便开始忙活起来——列队的列队,掏家伙的掏家伙,八个腰间缠了白色长巾的彪形大汉也,已在棺椁四周站定,等待主事发号施令。

    瞧这些人粗犷的穿着打扮和举手投足间的豪迈之气,显然不是那些办事一板一眼的京城人,他们正是由两位当事人亲自挑选的、来自河东道的白主事贺别。

    “走嘞!”

    贺别高亢的大嗓门一喊,声音当即传出老远,八个大汉应声齐齐抬起棺椁,叫着喊着上了路。

    棺椁出殿门的一刻,唢呐声响,继而其他乐器和上,奏的正是百鸟朝凤。

    乐声荡开了路上的所有喧嚣,方才还沸反盈天的人群登时肃穆起来,静静注视着送葬队伍缓缓行来,又徐徐远去。

    今日晨起,京城上空便笼了一层薄薄的烟云,遮住了暮夏初秋依旧热烈的艳阳,但因为云层的厚度刚好,便也不至于过分压抑。

    懂行的皆知,遇上此等天气,无论是白事红事,皆是大吉之兆。

    队伍从西门缓缓入城,此行他们要绕过山月观附近,再经西市,最终从京城东门而出。

    今日此礼,京城中不仅出动了北衙南卫,甚至在必经之路两侧,隔一段距离还搭了凉棚,供观礼之人休息之用。

    注入了内力的乐声响彻京城上空,而行在最前负责撒纸钱的,也运起内功将其扬得老高,一路上有如白雪纷飞,树上、檐上、窗台上,都沾了斑斑点点的白,道路上更是有如平铺了一层“白毯”一般。

    送葬队伍缓缓出了东门,一个瘦弱的青年书生终于得以挤出人群,但也仅能瞧见队伍远去的背影。

    风尘仆仆的他一面抬袖擦擦满头大汗,一面逆着人群追逐送葬队伍而去。

    他突然感到颈后隐隐传来一阵风,但他回头时,却什么都没看到。

    ——“是我眼花了吗?刚才好像凉棚上有两个影子飞过。”他身旁的路人问道。

    ——另一路人笑他:“老弟,你真会开玩笑。什么人影也没有啊,大白天的还能撞见鬼不成?”

    ***

    城西,京城新首富杜雪衣的一处豪华宅院内,夏橙急得在挂满红绸的院里转了不下百遍,忽见一人影轻盈翻墙而入,瞬间跟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冲了过去。

    “玉山姐,你可算回来了!”

    “急什么,我和征鸿刚才跟着去凑了个热闹。”杜雪衣拍了拍手上的灰,笑着往屋里走去,“不就穿个嫁衣,披个红盖头嘛,花不了多长时间。”

    “婆婆们跟在催命似的,生怕误了时辰。”越往前走夏橙声音压得越低,生怕被人听了去,“方才我在那屋里实在是待不下去了,这才出来的。”

    “???”杜雪衣一脚刚踏进房内,便直接撞上近十对灼灼的目光。

    下一刻,杜雪衣几乎是被架着抬着到了妆台前。

    ——“姑娘与余公子的婚事怎可草率呢?”

    ——“是啊,婚事一生也就一次,而且这可是圣上钦定的大婚,圣上和张大人生怕余公子财力不如你,特地帮他备了聘礼,看看外院都堆满了。”

    ——“东家就知道您不肯好好打扮,特地一大早就让我等从霁云楼过来帮忙。放心吧,梳妆打扮这事,我们几个老婆子可熟得很。”

    ——“这只九珠瑞鸟冠与姑娘太配了。”

    ——“再搭上这只金丝镶玉牡丹步摇肯定好看。”

    ——“哎呀,这御赐的镶珠三层蝴蝶鎏金簪怎么可以漏掉呢?”

    “......”

    五感尽归的杜雪衣实打实地感到头顶上越来越重,在镜中,自己更是成了一个花篮,珠光宝气,万紫千红。

    她也曾反抗过,但每次都在一阵高过一阵的唠叨声中淹得喘不过气来。到得最后,她干脆眼不见为净,专心闭目练功。

    ***

    城东东市附近,唢呐一声破空而来,激昂的乐声裹携着磅礴朝气,将送葬队伍残留的沉重气氛悍然撕开一条缝来,有如初春的第一株幼芽,强势冲破被寒冬冰封之土壤,以此为始,万千生命破土而出,顷刻山花遍野,漫山欲燃。

    乐声乍起,鞭炮齐鸣,鲜花飞舞。

    喜气洋洋、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踏上送葬队伍行过的长街,所到之处,鲜艳又富有生机的红将原有的白彻底掩盖,阴霾被一扫而空。

    京城仿佛在刹那间被点燃了。

    ——“这是?”长街旁,凉棚中,方才大开了眼界的外乡人又一次惊得合不拢嘴。毕竟这还是他第一次来京城,一日之内,便亲眼见证了大嘉朝百年来最盛大的葬礼,和婚礼。

    ——“传承啊!”

    ——“此......此话怎讲?”外乡人已诧异到有些磕巴。

    ——“镇国大将军李征鸿和前江湖盟主杜雪衣你总该认识吧?”

    ——外乡人呆滞地点头。

    ——“喏,高头大马上那少年叫余玄度。别看他一副文弱书生模样,但传闻他武功卓绝,玄衫黑剑都曾败在他的刀下,而他更是差一步就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

    ——“这么厉害。”

    ——“不仅如此,他下棋和兵法更是一流。前几月,他首次参加春日棋赛,便大败棋鬼章槐和大才子曹羲,前几日刚被官家封为棋官。而且,如今他已被张闻京收为关门弟子,算是大将军李征鸿的师弟了。”

    ——“着实是个传奇人物,那新娘呢?”外乡人啧啧感叹。

    ——“新娘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她不仅是林家寨的嫡系后代,更是前江湖门主杜雪衣的挚友,虽如今她没有什么虚名,但却极有魄力,半个江湖的人见了她,都得听她的。而且啊,她还是如今京城的首富呢。”

    ——“哇......”

    ——“如今北境战事告捷,平定叛乱指日可待,而今日七月初七,又正好是李、杜二人周年忌日,国师定是窥得了什么天机,官家这才下旨,于是就有了今日这合婚合葬的盛景......”

    ——“等等,你们刚有看到两个影子飞过去吗?”旁边一路人打断道。

    ——“老弟啊。”旁人言语间充斥着同情,“你赶紧去让大夫瞧瞧吧,看看是否患了眼疾,今日已经第二次了。”

    “哥!快点!迎亲队伍已经出发了,咱再不快点就晚了!”

    “要不是你最近胖了,我也不至于这么慢。”林溟翻着白眼喊道,背上正是他的亲妹妹,吴中友的妻子林泠。

    “要不是我轻功不如你,这样更快点,也不用你背着。”

    “闭嘴......”

    “赶上了!赶上了!在那!”林泠一激动,险些直接蹦起来。

    被力大无穷的她这么一折腾,林溟差点一脚踩空摔下去:“安分点!不然把你扔下去......”

    二人就这样跟着迎亲队伍到了杜雪衣的豪宅,然而就在落地之时,兴奋不已的林泠脚步骤然停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这不是......吴中友那厮吗?”

    只见吴中友打扮得大富大贵,笑得眼睛都没缝了,插着腰站在大门口,赫然是拦门的主力。

    林溟见状也抱着手,皱眉思索起来。

    “不对,虽然都是娘家人,但我们是堂亲,吴少是表亲,咱们比玉山还更亲近呢。阿泠快走,赶紧去凑热闹。”林溟灵光一闪,竟是得出了此番结论,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林泠直冲向门口。

    林泠:“???”

    张灯结彩的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响。

    天顶飘下毛毛细雨,青溪山中亦如是。

    贺别一行浩浩荡荡,在临近杜雪衣墓前时,诸乐渐息,独留贺别手中唢呐。音调一转再转,让人宛若置身于一马平川的辽原之上,苍凉悲壮的基调犹在,但在广袤原野中又算得了什么?

    风一吹便散了。

    唢呐声调渐次拔高,到得最顶处直接拟声鸟鸣,闻得此乐之人,脑中皆浮现出一只盘旋飞舞的凤,其不远万里,越过千山万水终到此处,凤鸣九天,只为求娶心仪之凰——正应了合葬之仪中的“接亲”。

    织锦带着银刀门总舵的几人扶着杜雪衣的棺椁,已在墓前等候多时,身后墓碑上的裂缝和箭孔仍清晰可见。

    “起!”贺别的声音回荡在青溪山间,二人的棺椁一前一后,往京城之北而去。

    “起轿——”城西杜雪衣的豪宅前,贺来高声喊道。

    长街之上又覆了一层红。

    杜雪衣坐在花轿中,头顶繁复的凤冠珠钗叮叮当当地响,她轻轻掀起红头纱,抬起一角红帘子,红衣,红绸,红花,红炮竹,红色的长街,满目皆是鲜活的红。

    此情此景,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她突然有点心慌,恍如又回到重生那日,她下意识抬了抬轿前帘子,一遍又一遍确认,前头高头大马上的少年是李征鸿没有错。

    渐渐令她安心的还是贺来的唢呐声——这熟悉又豪迈的河东腔,绝非诡谲的陇右腔和随性的剑南腔可比。

    这不是梦。

    ***

    近黄昏,京城外,送葬队伍最终停在众人当时发现马蹄铁的草甸上,此处被挖得坑坑洼洼,曼殊沙华花海也早已面目全非——杜雪衣那日以灵魂之体从密道的主道冲上地面,就在此处。

    之后,国师以定坟为名将此地围了起来,挖了十几日一无所获不说,甚至因赶时间而未考虑地形地貌,最终发生了垮塌,损失惨重,几乎是前功尽弃。而另一边,杜雪衣当时发现地道的入口,更是在国师的人赶到时就被毁了。

    国师担心打草惊蛇,正欲重新想办法时,忽听得二人从山月观回来的消息,于是他心生一计......

    叮叮当当,墓穴四周布置了许多铃铛,上面皆刻着招魂铃的纹路。

    ***

    “吉时已到——”

    京城内外,合婚合葬的仪式同时进行。

    贺来:“一拜天地——”|贺别:“魂兮——”

    拜完天地,二人缓缓转身面朝高堂,堂上两把交椅,依旧放着映月双刀和重剑。

    贺来:“二拜高堂——”|贺别:“魂兮——”

    两人俱是顿了顿,迟迟没有行礼。

    上一次拜堂时,正是在这句“二拜高堂”后,变故陡生。

    众人诧异之际,却见新娘缓缓伸出手,与新郎官十指紧扣,而后二人堂而皇之地握着手行了第二个礼。

    贺来:“夫妻对拜——”|贺别:“归兮——”

    贺来:“礼成——”|贺别:“礼成——”

    ***

    繁星自偶然破开的云中显现,细雨又落。

    相传七夕夜的雨水,乃是牛郎织女相逢时喜极而泣的眼泪。

    新房内,杜雪衣头上的“繁文缛节”被她卸得只剩下头冠,烛影绰约,她百无聊赖,托着腮望着贴满红纸的窗,竖起耳朵听着屋外的喧嚣。

    外头可热闹了,有恭维之声,有豪迈之言,有劝酒的,也有发酒疯的,当然还有林泠和吴中友斗嘴叫骂之声......当然,最引得杜雪衣注意的,还是戏台之上,一幕刚唱罢,又开始唱下一场戏来,而且这戏文竟还格外耳熟,赫然便是《征衣歌》。

    ——“翩若惊鸿倾城貌,谁家儿郎动心弦?

    将士不解其中意,笑道此女甚刁蛮。

    眸光难移逐影去,咽下千语万般言。”

    杜雪衣:“......”

    看来自己和李征鸿这故事,除却成为最风靡的说书题材、最抢手的话本、举朝闻名的长诗之外,如今还被唱成了戏。

    ——“七月七日宜嫁娶,此生定不负朱颜。”

    ***

    “待他日,漫山花欲燃。仙侣彼岸归来看,天下升平贺长安。”

    京城外,合葬之礼早已结束,众人纷纷散去,杜雪衣与李征鸿的新墓旁,如今只剩下那位青年书生,还有铃铛清响。

    书生从城里一路跟着送葬队伍到了此地,直到礼成、众人散去时,他那瘦弱的身躯才得以挤出人海,依旧连棺椁都没见着。

    “雪衣,这是夏忠良的女儿夏橙为你们写的《征衣歌》。你以前最喜欢她的诗了,如果你知道她特地为你们写了这诗,肯定会很开心吧。”

    “这不,怕你不知道,爹特地让我过来念给你听。”

    书生笑中带泪走到墓前,点燃了手中印着诗的册子。

    就在此时,一阵风起,墓旁的铃铛叮当作响,漫山遍野皆是回音。

    书生抬头,轻声笑道:“我就说你会开心的。”

    奔波了一日,疲惫不堪的他索性在墓前坐下:

    “我们俩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聊过天。今日刚好你在,哥哥陪你聊几句,好吗?”

    “小时候,我总在家门口附近,见到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他时而站在咱们门口张望,时而就在门口的面摊子坐上一整天,但却从来没见他来过我们家。”

    “后来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直到那年中秋夜前你匆匆回来,吵着要进宫参加秋宴。在宴会上,你替他出了头,他又为你走了高太尉的儿子,我这才认出他来。”

    “去年今日,你们二人成亲。为了不连累杜家,你没同家里人说过,不过我想,若是那时知道你们二人抗旨成婚,我定然也不敢去观礼的。”

    “哥哥很没用是吧?”书生苦笑一声。

    “所以今年,你们的忌日,父亲一定要我过来看看你。这不,刚好遇上你们二人合葬之礼,所以我就想,这次,我一定不能再错过了。”

    “家里人都很好,看到你和大将军终于在一起了,我也......很开心......”

    “杜公子。”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了书生的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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