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游

    众人将程进之送回城中住处——百花台旁一幽深庭院后,已是晌午时分。

    所有人横七竖八地瘫倒在回映月山庄的马车中,按原定时间,一到山庄便立即召开银刀门门内大会了。

    贺来朝杜雪衣道了谢,他骷髅般的脸上全无半分血色,同昨日坐花轿游街时那容光焕发的模样判若两人。

    “贺某还有一事不明,为何玉山姑娘会懂得银刀门刀法、甚至还有一些前所未见的武功的破解之法?听说柯大侠对阵孙大重时,你还让我孙儿密语传音相助,并最终占据上风。”贺来问道。

    “天下武功本就殊途同归,看多了自然能总结出规律,破解也就不在话下了。”杜雪衣微笑着答道。

    事实上她从小天赋惊人,天下武功,只消看一眼,便能立即寻到破绽。而且所有武功路数,只要见过,就能过目不忘。

    贺来又问起为何不会武之事,杜雪衣还是那套不宜习武的说辞。夏橙不禁想起不久之前,自己还对此番言论深信不疑,不由得感慨万千。

    “果然是杜门主的朋友,我总觉得你同她很像。楚云应该也是有同感,才让你陪她最后一程的吧。”贺来叹道。

    “对了,你该不会是......”贺来蓦地坐直了,双眼炯炯有神。

    马车中除了他之外都是知道真相的,所有人瞬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她妹妹吧?”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对了贺老鬼,为何不一开始就用安眠的药粉呢?”柯为和问道。

    “这个啊,程老前辈内力深厚,普通迷药根本没用,楚云那些玩意儿又太猛了,杜门主也不让用。”贺来是性情中人,平时话不多,但经半日相处,觉得同两个小姑娘和柯为和甚是投缘,不由得多说了几句,“一般都是哄着,等他情绪平复了,再凑近了才撒药粉的。不过程老前辈已多年没发病了,只要不回映月山庄,他在幽居里倒是安静得很。所以这么多年,也只有孙大重和杜门主知道怎么让他平静下来。”

    马车一颠一颠往城外而去,一日未合眼的杜雪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待到醒来时,已到了映月山庄。

    银刀门此次会议除了杜雪衣、夏橙、柯为和,也邀请了吴中友,只不过毕竟地位都有些尴尬,便只在角落里坐着,并不直接参与决策和讨论。

    杜雪衣本就厌烦此类场合,也乐得清闲,架着腿靠着扶手自顾自喝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经此一变,织锦在门中的威望大大增加,毫无异议地暂代门主之职。此外,众人还一致决议由谈绍接任怀夏坊,宜阳暂管宴秋坊,欧阳鹏虽自请辞去坊主之位,但因未选出较满意的接班人,也暂时继续担任坊主。

    而拜那阵妖风所赐,吴中友也被任命为百花台的班主,虽然也只是挂名而已,实际上这个遍布全城的秘密组织,已掌控在织锦和锁春坊手中。

    同时,会议还明确了眼下两件要事:

    一是寻得沙狼,为伍楚云报|仇;

    二是给天下各大门派发请帖,一方面逼迫斩风堂的钱老还刀,另一方面重新推选新的武林盟主。

    “那肯定是我啊。”昏昏欲睡的吴中友,听到推要选江湖盟主,陡然间清醒过来,双眼闪闪发亮,差一点就从椅子摔将下来。

    夏橙皱了皱眉,撇嘴道:“吴少您哪来的自信?”

    “也不瞧瞧我是谁?”吴中友不甘示弱,争辩道,“你看人家玉山表妹那么厉害,之前不也看好我?”

    “是啊,吴少的风采岂是一般人能够匹敌,我从一开始就看好你了。”杜雪衣拍拍自信满满的吴中友宽大的肩膀,附和道,“而且之前不也答应过你了。”

    “你看你看。”吴中友噘着嘴示意夏橙听着,脸上洋溢着得意的笑容。

    夏橙:“......”

    刚说着,厅中已散会,杜雪衣朝走到身旁的织锦笑道:“恭喜呀,门内之事总算告一段落了。”

    “是啊,同喜。”织锦虽面色苍白,但心情不错。蓦地她的眸光停留在杜雪衣手中茶杯上,有些惊讶,“你之前不是从不喝茶?”

    “是啊,以前嫌它苦。”杜雪衣无奈笑笑,将瓷杯放回案几上,“现在就当忆苦思甜吧。”

    ***

    日暮时分,映月山庄门口,杜雪衣利落地翻身上马。

    四人的马俱是认主识途的骏马,因此在进城时,众人便放心将马匹藏于鹤鸣山中,待到昨夜出城,才将马又重新召回。

    却闻尺素嘶吼一声,慢慢放缓了速度,而身后也传来马蹄声以及一声嘹亮的马鸣与之相和。

    杜雪衣心中一沉,阴恻恻地回头,果真见着那匹熟悉的黑马,还有马上的少年。

    “余公子好兴致,太阳都落山了还出来遛马。”杜雪衣皮笑肉不笑道。

    余玄度一人一马,顷刻已赶上杜雪衣,他悠然地勒着马绳原地打了个转,漫不经心道:“玉山这是去哪?”

    旧地重游,最近几次回来都行色匆匆的,想想也有好多年没逛这淮州城了。然而肯定不能照实说,杜雪衣灵机一动,扬眉道:“淮州城最出名的寺庙就是城外的月老庙,我正想趁此机会去求一段姻缘。”

    杜雪衣甩下一句话便策马而去。这套说辞,既解释原因,又能让余玄度死心,着实一举两得,为此她心中还颇为自得。

    却不料身后那黑马又跟上来了,杜雪衣不耐烦地转头:“你还跟着我做甚?”

    “不如一起?我正好也想求一段好姻缘。”余玄度笑起来迷人,却是带着一脸我信你的鬼话才怪的表情。

    杜雪衣:“......”

    ***

    “你说要到城外的......月老庙?最出名的寺庙?”余玄度皱眉地看着高耸台阶上斑驳的山门,山门上的匾额写着“清律寺”。

    话音刚落,只见一衣着破烂得同乞丐毫无区别的道人,被和尚给架着从山门里哄了出来,手中还提着一只酒壶。

    二人:“......”

    “都是寺庙有区别吗?孤男寡女的,大晚上去月老庙想想都奇怪。”杜雪衣清了清嗓子,指着山门理直气壮地狡辩道:“其实求姻缘,去哪个寺庙都一样的。而且这可是淮州城里最有名,不!是和月老庙并列最有名的清律寺。”

    余玄度笑而不语。

    反正也甩不掉,杜雪衣也没了顾虑,直接拉着余玄度攀上台阶,风一般从那满身酒气的道人身旁经过,径直跨进院门。她总觉得同余玄度之间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是不论对方做的事多么荒诞,都不觉得惊讶,也很少刨根问底。这倒是省去了许多无聊的麻烦,自在许多。

    果然是淮州城最有名的寺庙之一,早过了掌灯时分,游人却依旧络绎不绝,寺内的修行僧侣、善男信女皆是虔诚模样,或是跪下祷告,或是焚香祈福,香火之气萦绕整座清律寺。

    但见杜雪衣连正眼都没瞧上佛殿佛像一眼,毫无礼佛之心,甚至看不出半点恭敬之意,一路旁若无人地拖着余玄度冲进一进又一进庭院,引得路过的僧人、游人频频摇头,要不是在寺中不好发作,约莫早就破口大骂了。余玄度只得一边被杜雪衣拽着七拐八拐,一边同人点头摆手,以表歉意。

    “到了。”杜雪衣的脚步终于停下,此处是一方偏僻的塔院,塔院位于清律寺最深处,院内不仅此刻无人,而且看着平日里应该也是鲜有人至。院中长满枯枝杂草,月色下各种轮廓的影子随风摇动,说不出的阴森。

    院正中矗立着一座九层四方楼阁式砖塔,外墙上已斑驳不堪,有一侧甚至爬满生机勃勃的藤蔓。

    余玄度整理了衣袖和有些凌乱的头发,问道“你半夜带我来这里是?”

    “我可没带你,我本来想自己来的,是你非要跟过来。”杜雪衣一脸无辜,一步步蹦上石塔下的石阶,月光下宛如画中仙人一般。只见她神秘一笑,“据说在里面许愿会更灵一些哦。”说完兀自转身进了方塔。

    斑驳的树影之下,余玄度笑着叹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借着塔壁的窗投射而下的月光,余玄度绕着盘旋的楼梯拾级而上,终在顶层发现坐在窗台上的杜雪衣。

    在她身后是整个淮州城的夜景,透过窗,目光所见之处,淮州满城灯火沿着淮州河以及大大小小的街道,绵延至天边瞧不见尽头,灯光同天穹上的繁星遥相辉映,令人一见,不禁心旷神怡。“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1”,说的也不过如此。

    “看风景?”余玄度问道。

    眼前这姑娘眉宇间恬静而美好,同方才那番蛮横的神态迥然不同,但对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余玄度似乎有些不适应。

    杜雪衣也不转头,脸颊轮廓被月晖灯火照得清晰,线条流畅而完美,她的云鬓被秋风带着拂过脸颊,撩动她的心绪。只听她淡淡道:“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常来这里看淮州城的夜景。瞧见这景致,就会不由得想到,可能千家万户各自都过得并不十分如意,但只要家里那盏灯火还亮着,家就还在,也人在等着自己回家。”

    余玄度在另一方的窗台上坐下,安静听杜雪衣讲着。

    “还有内城的大戏台,它一直都那么亮。就像是淮州城的灯火一般,昨晚整个内城都处于混乱之中,但它还是岿然不动,依旧如往日一般璀璨夺目,有如城中不灭的希望一般。”

    那时母亲去世,自己正伤心欲绝,舅舅便把她带到这高塔之上。望见这万家灯火,不知缘何,杜雪衣忽的就豁然开朗。

    那时程进之教杜雪衣念的,正是王之涣的《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待到杜雪衣从回忆里走出时,二人已默然对坐在窗台上许久,夜晚的寒露沾得罗裙裙摆有些湿。

    杜雪衣这才想起余玄度自打登上塔后,竟没同平日里一样挖苦自己,安静得很,似乎也心中有事。她蓦地心中一动,打趣道:“怎么?还在懊恼没去得了月老庙求姻缘吗?”

    余玄度白了杜雪衣一眼,正欲开口反击,肚子却不合时宜地传来咕噜一声。

    杜雪衣噗嗤一笑,轻盈跳下窗台,走近了拍拍余玄度的肩膀,豪气道:“看来是饿了,走!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可别像上次一样饿晕在大街上了。”

    说罢,不顾余玄度还坐在窗台上,杜雪衣拉着他就往塔下跑。

    余玄度险些摔倒,有些恼,但转瞬却没了脾气,喊道:“唉!你慢点!”

    “放心,姐姐保护你,不至于被什么不良人给拐走。”杜雪衣跑得飞快,话都没听清便风风火火地回了一句。

    余玄度:“......”

    ***

    “清河食肆?”余玄度认真地念了念招牌上的字。

    “怎么,听说过?”杜雪衣偏头问道。

    眼底掠过一瞬的慌乱,余玄度答得有点磕巴:“当然没。”

    二人还没坐稳,杜雪衣就已滔滔不绝地报了一长串菜名,不一会儿功夫,各种美味佳肴就铺满了整张桌子,还都是大菜。

    余玄度不禁皱了皱眉:“你吃得下?”

    “都想吃,这蟹、佛跳墙、盐水鸭,还有......”杜雪衣兴冲冲地挨个朝余玄度介绍道。

    余玄度觉得好笑:“不是说请我吃,怎么变成你自己想吃?”

    杜雪衣碗中已倒了许多辣酱,刚起筷,忽的有些失落,听到余玄度揶揄自己,一时烦躁无比:“你可闭嘴吧,我花我自己的钱怎么了?”

    余玄度见她发火,当即殷勤拿起桌上的一个罐子,问道:“要不加点醋?”

    杜雪衣心不在焉点点头,继而闷头吃起来。虽味道尝不出来,但是嗅觉未失,她还是能勉强闻得出味道来。

    骤然她面色微变,一拍桌子,指着自己面前的碟子,咬牙切齿道:“余玄度?你能解释一下吗?”

    “是你自己点头的,还蘸着吃了半只鸭,是不是醋难道你尝不出来?”余玄度挑了挑眉笑道,他刚才加的那瓶是酱油。

    杜雪衣怒不可遏,眼见暴脾气即将暴发,忽的余光里闪过一片玄色衣袍,正往清河食肆方向而来。

    “嘘——”余玄度转眼间已闪身挡住即将抬头的杜雪衣,并坐到了她身边。只见他低声道,“你没看错,就是梅三姑。”

    ——“这位客官,快里头有请!要吃点什么?”店家嘹亮的声音将二人的侥幸之心击碎。

    好巧不巧,风带着梅花香飘进了屋,梅三姑进了食肆。

    杜雪衣眼神迅速将自己和余玄度从头打量了一边,松了半口气——二人如今的装扮已同前几日风尘仆仆的模样全然不同,除非正脸瞧见,认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听到梅三姑所选的座位同二人相距甚远,还是背对自己的方向,杜雪衣又松了半口气。

    正当杜雪衣准备速战速决,快些将桌上一众佳肴都悉数扒拉进腹中时,一只黑猫不知从哪里窜出,杜雪衣一个激灵,手中筷子脱手而出。

    吧嗒吧嗒一双木筷在食肆中嚣张地滚了一路,最终停在了与二人相距甚远的、背对二人的梅三姑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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