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天边吐白,晨光再次降临世间,仿佛昨夜的屠戮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了,还是那个安静祥和的淮州城。

    众人将伍楚云和孙大重葬在淮州城外鹤鸣山上,谈绍同怀夏坊的人留在原处守墓,欧阳鹏仍无法接受自己亲手杀死兄弟,兀自坐在墓旁发呆,不肯离去。

    “大家先到城外的映月山庄休息,午后再召开门内大会。”贺来同众人说道,如今四个坊主就只剩他和欧阳鹏了,自是要挑起大梁来,“余公子和吴少若不介意,也到我们山庄做客吧。”

    二人自是求之不得。昨天在锁春坊多亏了林溟认出吴中友来,二人才不至于被贺来的乐声所伤。而让叫花子全城撒纸找人,林溟也是出了一份力的,但他一行人终究是外人,不便打扰,方才就已离开,说是在淮州外城先行住下,余玄度和吴中友却是一路跟着众人。

    “不回百花台了?”织锦问道。

    贺来一脸疲惫地揉了揉额头,回道:“这一次闹太大了,惊动了官府,可能要打点一下。”

    吴中友满脸不可置信:“你们这么嚣张,还怕官府?”

    众人笑而不语。

    “映月山庄?玉山姐,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沉默许久的夏橙心中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因为映月刀啊,起名字多麻烦。”杜雪衣随口道。

    杜雪衣如今情绪已然平复,她一生见过不知多少生死离别,其中不乏许多至亲,甚至还包括自己的,虽然悲恸却不至于如此悼心疾首。不知缘何方才见伍楚云时,自己的情感却有如决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想起适才自己那般模样,着实不成体统,而且令人生疑,杜雪衣心中懊恼不已。

    忽的前面跑来两个红衣青年,在贺来面前低语一番便又径自离去。

    “程老前辈还没找到?”织锦接到杜雪衣的眼神,问道。

    贺来摇摇头,叹了口气:“锁春坊和沉冬坊的人都去找了,刚得到的消息,内城外城都没找到。”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又出现一人影,正是邓宜阳,他没像刚才那两人一样说悄悄话,反而是火急火燎地边跑边高声喊着,人未到声已先至:“找到程老前辈了!在映月山庄!”

    “怎么能让他回映月山庄!”贺来勃然大怒,“沙狼不知道,孙大重还能不知道吗?”

    “所以我们猜是沙狼干的。”邓宜阳已经来到众人面前,满脸尽是忧色,说完双眼不自觉移向杜雪衣。

    “玉山表妹,你激动什么?”吴中友见杜雪衣被织锦和夏橙紧紧拽住,脸上凶神恶煞的,疑惑道。

    “我们去看看。”织锦压低了声,拍拍杜雪衣的手背。

    “对对对,快走,不然该出人命了。”贺来匆忙招呼着众人往映月山庄而去,忽的余光瞥见一脸茫然的余玄度和吴中友,脚步一停,“等等,余公子和吴少,毕竟是我们银刀门门内之事,还请二位先到映月山庄住下。”

    吴中友插着腰,带得腰间玉佩当的一声响,横着眉不满道:“那玉山表妹和阿橙妹妹呢?”

    “玉山是自己人,夏小姐会我们门主的刀法,也是算半个自己人。”贺来不假思索答道。

    “我不是如今也是你们吴班主......”

    贺来对吴中友的辩解充耳不闻,反而是回头朝走在最前的邓宜阳喊道:“宜阳,你帮忙照顾好二位,打点好他们的起居。”

    “坊主——”邓宜阳一脸不甘又不好忤逆,只得悻悻走回来,眼睁睁看贺来、织锦带着夏橙、杜雪衣和柯为和五人绝尘而去。

    “程进之程老前辈?”杜雪衣方才的不安都被余玄度看在眼里,只见他佯装随意地问起。

    “是啊,那可是当年名震一时的前前银刀门门主呢,年轻时也是颇为风光的。”吴中友扬眉道,“不过他老人家虽然刀法精湛,却只顾着在门内培养人才,所以当时银刀门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习武的门派而已,没多大势力。”

    “那为什么贺坊主说会出人命?程老前辈回山庄会怎样?”余玄度虚心道。

    “他武功那么高哪会怎么样啊?八成是他们银刀门的人出人命。”吴中友向来自负,又好为人师,见余玄度一脸求教模样,自是洋洋得意,竟口无遮拦讲起往事来,“十几年前,程老门主被手下背叛,一家老小尽数被杀。杜雪衣听闻之后,一人双刀直接杀将回来,血洗银刀门,平了叛乱,但程老前辈也因此疯了。”

    余玄度眉头微微一皱,嘴上却仍附和道:“中友兄真是见多识广。”

    “那是,杜大姐年轻时一战成名,那一战后她这‘江湖第一刀’的威名也就不可撼动了。虽然我爹那时也出了份力,但他其实也只是借着地位说了句话而已。”吴中友旁若无人,讲得声情并茂眉飞色舞。

    “杜大姐那实力啊,早已入了无人之境。‘玄衫黑剑,雪衣银刀’,一个讲的是一整个门派,另一个却是独指我杜大姐。你领会一下。她的刀法虽然是程老前辈一手教出来的,但杜大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那刀法比程老前辈高明得多得多。传闻杜大姐的短刀之下无生魂,这可是她独门的活儿。我看阿橙妹妹虽会点皮毛,但只得她的形,威力连一成都不到。”

    “中友兄知道当年具体的情形?”余玄度凑近了逐渐偏离主题的吴中友,问道。

    “当然,我讲给你听啊。”吴中友得意得转着扳指,正欲娓娓道来,却发现原本在身后的瘦小身影,不知何时竟挪到自己身边。随即他一脸警惕道,“你凑过来干什么?”

    “听故事。”邓宜阳脸上有些红,讪讪道。

    ***

    两个鼻青脸肿、全身活动瞧着不是很灵活的守门人,见众人前来如释重负,急忙笨拙地推开沉重斑驳的院门,转眼就跑没影了。

    周遭安静得可怕,杜雪衣被织锦拉着才不至于直接冲进去。

    只见院正中栽着一棵老梅,约莫三丈高,树形妖娆舒展,宛若游龙,树枝上零星缀着几片叶子。老梅的树干一人高处,有一处显眼的刀痕,看上去已有些年头,刀痕上已然长出新枝芽来。

    老梅一旁,站着位头发全白、长须飘飘的老者,他满脸沧桑,仍难掩眉宇间的儒雅之气。他安静地注视着老梅,同老梅一道,像是两位迎风而立的老人。

    贺来抬手示意众人不要接近,自己则咽了口唾沫,往前挪了一小步,语气尽可能自然道:“程兄,该回家了。”

    无人应答。

    老人背着手站在秋风中,身旁老梅光秃秃的枝丫上,最后几片叶子也抵御不住满院的秋风,纷纷掉落,更显萧瑟。

    “程兄,咱回家。”贺来硬着头皮再一步走上前。

    “这就是我的家。”老人似是听到了,但仍旧笔直地站在梅树旁一动不动,喃喃道,“阿骏和雪衣,还有阿婷,我们四人的家。”

    “好好好,那我们先......”贺来没办法,只得走到老人旁边。

    “谁都不能让我离开!”见有人靠近,安静慈祥的老人骤然暴起,面目狰狞起来,转瞬宝刀已经出鞘,直指贺来。

    刀风中带着浑厚内力,掀起一阵风席卷整座梅院,其威力让夏橙不禁打了个哆嗦。

    “阿骏在哪?是不是你们把他抓了!!”老人的声音如雷霆一般慑人,满院的门窗都跟着颤抖。

    贺来连忙摆手,往后退了退,好声好气道:“没有,我们这就出去找阿骏,好不好?”

    老人好似全然没听到贺来的话一般,双目通红,提刀砍向贺来,口中还怒喝道:“什么?你们还要把雪衣骗过来?”

    杜雪衣闻言,当日情形不禁又上心头。

    那时自己才十五岁,却早已出师,在江湖里已混得小有名气,甚至得了个“江湖第一刀”的威名,却难以服众。

    那时正值隆冬时节,自己刚收伏了贺来贺别一帮人,顺道在他们河东道的寨子里过年。

    除夕之夜,山寨中其乐融融,四处都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间或众人敲锣打鼓奏乐之声,杜雪衣裹着大红裘,在火堆旁边守岁,边同贺来贺别一行人把酒言欢,屋中全是喝得空空如也的酒坛子。

    “雪衣啊,我生平可是第一次见有女子同你一样。若是贺某再年轻几岁......”贺别显然是喝醉了。

    “那也要打得过我才行!”杜雪衣哈哈一笑毫不在意,面上红扑扑的,忽的瞥见院子里有个小糯米团子,矮墩墩地在雪地里点鞭炮,“贺老鬼,那是你孙儿吧,胖嘟嘟的真可爱。叫什么呢?”

    “只起了个小名,叫阿崽。寨里都是没读书的,也不急着起大名。”贺来亦有些微醺,同杜雪衣碰了个酒碗,二人仰头干了一碗,“要不雪衣妹子给起个?”

    杜雪衣连忙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文化人,文绉绉的名字我可起不来,估计要起也都是什么贺喜贺寿贺礼的,这种俗名你们肯定也用不上。”

    “寨主——”一小喽啰叫着喊着从寨门跑过来。

    贺别胡乱应了声:“嗯?”

    “有个人想找杜姑娘,说是银刀门中人。”小喽啰道。

    “银刀门?”杜雪衣懒洋洋直起身,侧头道,“谁啊?”

    “那人自称老杨柳的部下,说是门中出事了。”

    “什么!”杜雪衣陡然一个激灵,当即就醒了,“快让他进来!”

    隆冬雪月里,杜雪衣银马红裘在积满冰雪的山道上日夜狂奔,不眠不休飞驰了三天三夜,终是赶到淮州城外的映月山庄,那时还叫安平山庄。

    “让开!”杜雪衣下马时,随意两刀便将拦路的二人直接挑下。

    就如此,杜雪衣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凭着一人双刀长驱直入,每一刀都干脆利落,左手映月短刀更是全数将人一刀毙命。不一会工夫,安平山庄便已血流成河,伏尸遍野。

    ——“雪衣,少爷和夫人都已竟身故。门主他......疯了。他们杀不了门主,把他困在梅院里,快去救他。”

    已入疯狂之境的杜雪衣,在偏厅角落里找到伤重被擒的孙大重,稍稍挽回些许理智。听得他昏迷之前说的话,脑子顿时嗡的一声,脸上勃然变色,踏过尸山血海,直往梅院而去,这次她下手更狠更快,眼中脑中全然只剩下杀戮二字。

    砰的一声,杜雪衣一脚踹开梅园大门。

    那棵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老梅,依旧优雅地屹立于梅院正中,红色梅花开得正艳。

    梅树下坐着两人,皆是闭着双眼神态安详,一个是表弟程骏,一个是舅母。一把宝刀横在二人身前,似是在守护二人一般。

    此人正是自己的舅舅程进之,只见他一夜间头发全白,身上鲜血淋漓、无一处没有血污,却仍紧紧握着宝刀不放,边吼着边顽强同院中其他持刀之人对峙。

    腊梅在大雪中开得灿烂,又带着几分妖异。

    雪地里满院的鲜血同树上朵朵梅花遥相辉映,俱是艳丽的红色......

    ***

    “玉山。”织锦一声将杜雪衣从回忆中唤醒。

    不知何时,贺来、柯为和已经和程进之战成一团,一剑双掌对上单刀,却仍是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眼见二人已剑法掌法已乱,险象环生,杜雪衣深吸一口气,朝二人喊道:“银刀门刀法,每个人使出来都别有一番,舅......就程老前辈来说,他内力浑厚,但真正威胁到人的是他的出刀方向,虽然看上去变幻莫测,但却是基于敌我两方的走位变化而变化。”

    “万变不离其宗,要破他的刀,只需记住他在某个方向的走位即可。”杜雪衣稍事犹豫,终是开了口,声音微微颤抖,“还有,他的刀法有个致命缺陷,就是一出手绝不能改。”

    柯为和、贺来是何等聪慧之人,经这么一点拨,登时领悟,形势也立时逆转过来。

    “不好。”见程进之手中单刀停下,杜雪衣知道不妙,正欲开口。

    “舅舅!”夏橙破空一声喊,院内骤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同时停了手。面对众人不可置信的眼神,夏橙颤抖着走近手握宝刀,双目满是震惊之色的程进之,“我是雪衣啊,不行看看我这刀法。”

    原来杜雪衣方才在一旁点拨之时,织锦就已在夏橙耳边轻语了一番。

    “雪衣?”程进之见夏橙挥着短刀,使出杜雪衣所教的刀法,蓦地收刀入鞘,踉跄地到她面前,激动道,“你回来了?”

    “你的手?”边说着,程进之拉起夏橙执刀的右手。

    杜雪衣在不忍看下去,闭上了眼。

    “不对!你不是雪衣!”程进之猛地一把甩开夏橙的手,再度拔刀对准夏橙,目眦欲裂,大声喝道,“她用的是左手,说!你是谁!你从何处学来这映月短刀的刀法!”

    眼看大战一触即发,贺来、柯为和和织锦已悄然接近,手握兵刃准备随时出手。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1”

    万籁俱寂中,只听得杜雪衣浅浅吟着,如同念诵经文一般,竟带给人片刻心安。

    她徐徐走到程进之面前,拦在夏橙身前,直面刀口,面上毫无惧色,浅笑道:“您可还记得?”

    当的一声,长刀落地。

    另一头,一滴泪也悄然掉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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