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雨初晴。
封家乡下旧庄来了几个客人。
说是客人倒也不太对。
这几个人都来自京都封家，领头那个更是封老夫人边上贴身伺候的康嬷嬷。
这等有脸面的人物，缘何会来到清河旧庄这样猫嫌狗憎的穷乡僻壤？
这就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先皇驾崩，太子继位，自然要招选秀女广纳后宫。只可惜如今班府的嫡女，两月前刚与定远侯世子谢从卿定下婚约。
这门婚事班家当日定下之时，有多欢喜，如今知道天子广纳后宫之后，就有多后悔。
好在封家不止封琬姝一个女儿。
这才有了班老太太身边的康嬷嬷来清河旧庄走这一遭。
康嬷嬷呷了一口庄子上的管事先前奉上的茶，带着褶皱的老眼似闭未闭，“许管事，二小姐怎么还没过来？”
被康嬷嬷点到名的许管事腆着一张笑脸，凑上来，“嬷嬷莫急，二小姐定是在来的路上了，您先用些茶点，这一路来辛苦，可不能把您给累着了。”
这许管事到是会说话，康嬷嬷被他这么一顺，脸色好看了几分。这清河旧庄实在偏僻，她一路颠簸过来，一把老骨头都几乎散架。
等人的功夫，这康嬷嬷也不闲着，她斜睨了许管事一眼，开口问道：“二小姐在庄上如何？”
那许管事伸手将他在他边上站了好半天的婆子，往前推了推，“康嬷嬷您有所不知啊，这二小姐自到庄上，便是由刘嬷嬷照看的，二小姐毕竟是姑娘家……”
那许管事的话虽没有说全，但康嬷嬷已经了然，她睨着眼打量着眼前圆胖的刘嬷嬷，开口道：“刘嬷嬷是吧，这几年就是你照看的二小姐？”
刘嬷嬷掬着笑应了声是，老脸上挂满了紧张，完全没有应对封琬妤那般自然。
这康嬷嬷总归是京都来的，虽然同是上落年纪的嬷嬷，可和举止从容的康嬷嬷比起来，这刘嬷嬷还是粗鄙了些。
她也是个人精，知道对方想要听什么，便接茬道：“回康嬷嬷的话，二小姐平日多是呆在院子里，不大出门。”
康嬷嬷听到这点了点头，到还算是个守规矩的。
班府门风清正、世代书香。便是被养在乡下，也不能像那些乡野丫头一般，抛头露脸，自降身份。
“就是……”刘嬷嬷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康嬷嬷老眉一蹙，不怒自威，“就是什么？说！”
刘嬷嬷被惊得眼皮一跳，“康嬷嬷，这二小姐她……”
“嬷嬷若是想知道我的事，直接问我就好。”一道甜软的声音横叉进来，康嬷嬷抬头，就见到一身素白的二小姐入了厅堂。
逆着光，康嬷嬷只能隐约看见一个人纤瘦窈窕的轮廓，行走间倒是有世家小姐的风范，就是这不带钗环，一身寡素的装扮令她有几分不喜。
她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对这位一直养在清河旧庄的二小姐也没什么印象，但见人走进，康嬷嬷还是依着礼数朝着对方福了福身子，“二小姐安好。”
封琬妤掐着步子见那老婆子将一个礼行完，这才迎上去将人又按回了椅子上，“康嬷嬷客气了，您是祖母身边最亲近的人，怎么能给我一个小辈见礼？”
是个人都喜欢听奉承的话，这康嬷嬷也不例外，更何况这位二小姐说话声柔柔软软，长得嘛……康嬷嬷又呷了一口茶，掩下老眼之中的惊艳与震动。
她也算是跟着老夫人见过不少世家小姐，侯爵贵女的了。可单论相貌，竟没有一个能越过眼前素衣少女半分的。
巴掌大的小脸不施粉黛，却细致干净，像极了刚裹上釉的白瓷，找不出半点瑕疵。少女眉眼盈盈，五官甚是玲珑。
并不是浓墨重彩的浓艳，也不是清水芙蓉的寡淡，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妍丽姝色，令人见之忘俗。
这二小姐明明被养在乡下旧庄，平日里也缺少细致伺候，却还是出落成这番颜色。
不扩张的说，即便是他们府上那位有着京都第一美人之称的封家嫡女封琬姝也……
“既然二小姐开口，老奴我就腆着一张老脸多问上两句。”康嬷嬷放下茶盏，一双精厉的老眼在少女发间扫过，最后落在了封琬妤一身素白上。
“嬷嬷请说。”
康嬷嬷没打算绕弯子，见班浅妤点头，便直接开口，“二小姐这一身……“
无怪康嬷嬷会先问这个，在大黎只有家中有丧才会一身缟素，虽说这容色姝丽的二小姐即便是穿上这么一身，也还是招眼，却并不和规矩。
这阖府上下，既没新丧，也无旧孝，这二小姐在这样的日子穿这样的衣服，若是没个正当理由，这样的事传回京都班家，免不了要受些责罚。
她话方问出，就见坐她对面的二小姐抬手理了理鬓边，颊边多出一枚小小的梨涡，倒是盛起了三分浅笑，“说出来怕惹嬷嬷笑话。”
听到少女这么说，康嬷嬷到来了兴致，身子不由得往前倾了些。
“半月前琬妤惊了水，被救上来之后身子一直不大好，恰巧那日有位大师路过，”讲到这，封琬妤长睫微垂，掩住了眼底的神色，才又继续道：“大师说我命极不寿，才会落水。若想活命，需要斋戒一月。”
这言语间多是迷信，到是有些没什么见识的样子。
康嬷嬷听完，倒是老眉一蹙，命理之说到也并非歪理，只是这二小姐如此随意的听信一个游方和尚的胡言乱语……
想起来旧庄前，老夫人的交代，康嬷嬷脸上的皱纹又更深了几分，她看着眼前一身缟素的封家二小姐，浑浊的老眼几番明灭。
这人，真能给封家带来无上的荣耀吗？
康嬷嬷给管事的是了个眼色，那人就立马领会了意思，将那一屋子的奴仆一并遣了下去，跟着封琬妤进来的翠翠看了自家姑娘一眼，见少女轻轻颔首，她才跟着管事退出客堂。
到是先前被封琬妤打断之后，又一直插不上话的刘嬷嬷，此时却像是看不懂管事眼色一般，直愣愣的杵在那儿，直到管事亲自赶人，她才不甘不愿的挪着身子退了出去。
屏退旧庄上侍候的管事下人，康嬷嬷也不再绕弯子，“二小姐可知老奴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琬妤不知，还请嬷嬷告知一二。”少女言语举止都挑不出半点错处，倒也像是识得些规矩的样子，康嬷嬷见此，脸上的褶皱似乎也被抚平了些。
“我来，自然是因为老夫人挂念二小姐，”康嬷嬷提到封老夫人，说话间明显带了几分敬重，她说，“老夫人想着二小姐如今也到了年纪，不能再耽误下去，便派老奴来庄子上将姑娘接回去。”
她话音刚落，就见先前还垂眸的少女，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猛地抬眼望过来，一对盈盈的眸子含着淡淡水光，仔细看少女眼尾出还一点薄红。
“嬷嬷没骗我？祖母，祖母真要将我接回去？”语罢，一滴斗大的晶莹自少女那一汪秋水之中滚落，顺着她白皙柔嫩的脸颊，一路到了下颌，才十分不舍的砸落在裙裾上。
见少女与先前完全不同的模样，康嬷嬷心下又安定了几分，这位二小姐自十二岁被送到这旧庄，到如今细算下来，已过去三年之久。
若是平常人家还好，可封家却不一样。
这乡下旧庄清苦，就是她这一路过来都多少有些嫌弃难耐，更何况是从前在京都娇养多年的封家二小姐。
康嬷嬷也不想耽误，三两句便将离庄归京这事儿敲定，接着又安排着班府跟过来的丫鬟仆役，跟着二小姐回去收拾收拾。
她打算今日便直接掉转车马，趁着天光，返回京都。
这二小姐想是这三年苦日子将从前的性子也磨平了些，被康嬷嬷一通安排下来，竟然也点头应下。
这若是换成大小姐……想到这，康嬷嬷眼皮抖了抖。
她真是糊涂了，怎么会拿二小姐跟大小姐比。
“你，还有你们几个收拾这边，你们几个到那边去！”刘嬷嬷对着跟来小院儿收拾的仆役丫鬟，一阵吩咐指派，俨然一副小院主人的作派，看得翠翠牙痒痒。
她皱着鼻子，漂亮的杏子眼中露出不解，“姑娘先前为何要答应刘嬷嬷一起回班家？”
翠翠自小就跟在封琬妤身边，当初封家要将封琬妤送到乡下旧庄，原是连个贴身丫鬟都不打算从府上给的，但这实心眼儿的小丫头愣是追了一路，死赖着也要跟着一起。
封家在京都怎么说都是有头有脸的书香世家，便是将封琬妤送到乡下旧庄，也是低调行事。
见这丫头撒泼如此，又见已经上了马车的封琬妤做出一副要下车的姿态，跟车的嬷嬷顾及着封家脸面，这才松了口让翠翠跟着封琬妤一并到了旧庄。
这一晃三年都过去了，这三年，她家姑娘过的什么日子，只有她知道。
这刘嬷嬷平日里克扣姑娘的用度，翠翠已经很是咬牙了，半月前姑娘为何惊了水，不就是这老虔婆害的么？
如今封家好不容易来人，要将姑娘接回去，这老虔婆竟如此不要脸，还妄想借着三年照顾的由头，跟着姑娘的车马一起回京都。
可偏偏姑娘还应下了，这让翠翠如何不气。
封琬妤见身侧几乎要冒火的翠翠，开口说了句，“你有这个生闷气的功夫，不若去将你自己要带走的东西收一收，”她抬眼，明澈干净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在那里张罗得风生水起的刘嬷嬷，丝毫没有先前面对康嬷嬷时的柔软纤弱。
她理了理身上的素白，轻声说：“且看着吧。”
将还有些气不过的翠翠打发了去收拾行囊，封琬妤才拾步入了她身后的屋子。
阖上门，封琬妤扣在门沿上的指节，绷得发白。她敛目垂眸，整张脸都陷入了阴影中。
自她从那一潭冰冷中醒过来，已经过去半月。
这半月，封琬妤有时也会恍惚，那些可怖的记忆，会不会只是自己的臆想？她只是一直住在乡下旧庄的封家二小姐。
可那夜夜纠缠的噩梦，在黑暗中难言的窒息与恐惧……
都一次一次提醒着她，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一身缟素的少女面色冷肃，扣在门沿上的指骨猛地收紧。
先是一声短促的轻哼，许久之后，便是一声接一声压抑的低笑，带着嗜血的凄厉，到最后全都化作一句轻轻的叹息。
“封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