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梦

    黑云翻墨,风雨欲来。

    漫山伏跪着惨白,被那卷地的山风裹挟肆虐,带出一片悲戚。

    “吉时到!封棺入陵!”

    面容肃穆的钦天监穿云裂石,这一声之后,皇陵外,嚎哭一片。

    “陛下——”

    “陛下啊——”

    ……

    封琬妤是被一阵金铁敲击声惊醒的。

    她想动一动,却发现自己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一下又一下,似乎那金铁不是敲在别处,而是直接钉入她魂灵之中一般,无比窒息。

    目之所及,是无尽的黑暗,她张开口,却只能发出粗粝沙哑的“嚇嚇”声。

    终于,那重物砸落的声音戛然而止。

    “小五,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嘘!你不要命了!”

    “会不会……”

    “会什么会!这里头可是承元帝!快点把这根元宝钉钉完,要真耽误了时辰,准有你好受的!”

    承元帝?所以她现在竟是被困在……

    意识到外面的人在做什么,封琬妤立即张口……

    别钉!我还在里面!别钉!别钉……

    可是整座陵寝里除了那一下接一下的金铁敲击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她目露惊恐,却来不及细想,竟是直接将细瓷般的额角狠狠的撞向了棺壁之上,却与那钉钉之声奇异的合在了一起……

    “咚——咚——咚——”

    最后一根元宝钉钉入,承元帝安寝的梓宫被彻底封死。

    贴着棺壁的身子晃了晃,额角不知何时蜿蜒出一道血痕的封琬妤,终于失了气力,砸入了一片绵软。

    这是……

    ……承元帝?

    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封琬妤苍白的脸上一片悚然。

    所以……这是死人?

    慌乱间,她碰到了一处冰冷的柔软。

    是一只手,死人的手。

    封琬妤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她终于可以出声了,却不是从前的婉转,而是难耐的粗粝,像是石磨狠狠碾过一般,在黑暗中格外刺耳。

    一身狼狈的封琬妤,努力将自己蜷在角落,生怕再触碰到一点,却实在是退无可退……

    外面的声音她已经半点都听不到了,想来这一口棺应该不会再动了。

    她并不是傻子,若此时再想不明白,那就白活着十九年了。

    是那碗汤,她的夫君谢从卿亲手递给她的那碗汤。

    他说,阿妤,明日就要加封一品诰命,喝了这碗安神汤,今夜早些休息。

    她羞涩接过,露出来的半边姣好的面容染上了绯红。

    承元帝薨逝,膝下又无子嗣,便由早被封为成王的六皇子继承大统。而她的夫君谢从卿便是在皇位悬而未决之时,第一个站出来讲成王推上那至尊之位的功臣。

    呵呵,扶龙之功…

    可笑…真是可笑!

    她竟真以为谢从卿是真心待她,满心欢喜,毫无防备。

    这个时辰,谢从卿的夫人应该收到加封的圣旨了吧?如今她被钉死在了这儿,又是谁替了她的身份,接了这份荣宠?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封琬妤抬手抚上了左脸,那里有一块几乎占据了半张脸的乌青。她苦笑一声,如今是她躺在这冰冷的皇陵,那个替了她人,身份昭然若揭。

    还能是谁呢?封琬妤眼底颤颤,满头的环佩在一片空寂中发出讽刺的脆响。

    她的长姐封琬姝,与她有五分像!

    大滴大滴的泪珠自那对空洞绝望中滚落,低低的饮泣在黑暗中泄出,嘶哑,且难听……

    是一日,两日,三日……又或是更久……

    在这不见天日的黑暗中,封琬妤已经不记得自己困了多久。

    坟冢,棺木……

    原本是滋生恐惧的地方,却因这身侧那具冰冷,而显得不那么孤寂……

    虽是死人,却不会比外头那些吃人的活人更可怕……

    她坏了嗓子,声音粗粝沙哑,难听至极!

    “我应该是见过你的,”那日天子出巡,刚入京都不久的封琬妤就站在人群中,远远的看过一眼。

    明黄的帷幔遮住了大半尊贵,封琬妤只能看到一节冷漠的下巴。

    “不过你应该没见过我,说起来,我是不是该恨你?如果你不即位,不选妃,我大概会在一直呆在旧庄,封琬姝会嫁给谢从卿,而我,也不用经历这些……”

    趴伏在一片明黄上的封琬妤姣好的颊边露出一枚小小的梨涡,她说:“不过,我不恨你,我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识人不轻,是我蠢钝如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弥留之际,封琬妤一阵恍惚,“我其实,有些怕黑,你是皇帝,是天子,有诸神庇佑,你能不能也分我一点……”

    伏在明黄上的女子渐渐阖上了眼。

    她说:“若有来生,我不嫁谢从卿……”

    “姑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翠翠点上灯,昏黄的烛光将内室撑亮了些。

    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那细碎的沙沙声,带着一股挥不去的黏腻,扰得人分外烦闷。

    已从床榻上坐起的封琬妤,面白如纸,额角还缀满细密的汗珠。

    她说:“谁灭的灯?”

    翠翠看着自家姑娘额角缀着的那一层细密的汗珠,越发心疼。自从半月前惊水后醒过来,她家姑娘夜里都要点上一盏小灯。

    “定是那刘嬷嬷又忘了,”翠翠皱了皱鼻子,有些抱怨,“走之前我还特意提醒过她,早知道我就自己守在外面了。”

    翠翠口中的刘嬷嬷是庄子上安排过来,照顾封琬妤起居的嬷嬷。平日里仗着年纪,经常在翠翠面前拿乔,倚老卖老。

    若不是怕给姑娘惹麻烦,翠翠早就拿个大棒子将那老虔婆赶出院子。

    她倒了盏茶,递到了封琬妤身前,眼里是说不出的心疼。

    她家姑娘明明有着班家二小姐的身份,如今却只能在远离京都的旧庄里蹉跎。

    虽说衣物吃食,也都说是按照班家小姐的份例来,可跟住在京都娇养着的大小姐比起来,她们家姑娘就……

    翠翠偷偷叹气,这种乡野之地出去的,以后又能有什么好前程。

    封琬妤接过翠翠递到身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细白如葱段的指节将茶盏紧紧扣住,少女眼睫轻颤,带着几分难言的脆弱。

    “什么时辰了?”

    “刚敲了三更的梆子,姑娘再睡会儿。”

    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外面推来,进来的是个面露老态的妇人。

    翠翠一见来人,立马就瞪了过去,这老虔婆竟然还敢过来!

    翠翠这点瞪人的功夫,放在刘嬷嬷的脸皮上根本就不够看,这二小姐的绵软性子,这三年早被她摸得清清楚楚。

    她说:“姑娘啊,我是点过灯的,定是那灯自己灭的。”

    这二小姐半月前突然多了个爱点灯的毛病,这烛啊灯啊的,可不得使银子,一个被弃在旧庄子上的高门贵女,瞎讲究什么呢。

    翠翠见她还敢狡辩,眼眶都急红了,先前她点灯的时候,那灯芯还剩得老长,这老虔婆编瞎话竟然敢编到姑娘面前,她这次要再忍下,下次指不定还有更过分的。

    翠翠上前一步,正要将刘嬷嬷拆穿,却被软塌上的封琬妤出声拦住。

    “姑娘……”小丫头回过头,看着软塌上容色恹恹的封琬妤,心里越发委屈,却也只能憋闷的忍下。

    刘嬷嬷见状,眼里的得意更甚了些,她就知道以二小姐这软绵绵的性子,即便是她今晚没点灯,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

    只不过这封琬妤再怎么说也是主子,她样子还是需要装一装的。

    她掬这一张笑脸,将翠翠那个不识趣儿的小丫头挤开些,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老菊,她说:“这夜深露重,二小姐还是早些歇下,可别再着了凉才好。”

    这刘嬷嬷一句话说得密不透风,愣是听不出半点错来,就是传到外边,怕也是要被人夸一句细心体贴的忠仆。

    封琬妤抬眸,明澈清亮的漂亮珠子静静的看着刘嬷嬷良久,直到将人看得有些不自在,她才轻声说了句,“好。”

    刘嬷嬷见封琬妤应了声,倒也不再耽搁,直接就退出了内室。只是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半依在床榻上的封琬妤一眼,先前这二姑娘看她那一眼,让她莫名有些心虚。

    好像自己那些心思、算盘,都被那淡淡的一眼看得清清楚楚。

    可出了内室,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刘嬷嬷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在想什么呢?就二姑娘那软塌塌的性子,能翻出什么浪?

    见刘嬷嬷退出内室,翠翠想说自己留下来给姑娘守夜,却被封琬妤一并打发出去。

    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她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关于她前世的梦。

    也许是从入夜之后,就一直淅淅沥沥停不下来的雨声,封琬妤今夜睡得极不安稳。

    她梦到初到封家怯怯,梦到了封琬姝毁了她容貌之后的得意,她梦到了被一顶小轿抬入定远侯府的屈辱,还梦到了谢从卿给到她的那一点温柔……

    梦中光怪陆离的前世,最终定格到了她被钉死在皇陵那一日。

    一朝梦醒,竟是那样的狼狈惨烈。

    她封琬妤从头到尾就只是个替身。只因她完好的半张脸与长姐封琬姝还有几分相似。

    她竟天真的以为,谢从卿是因为怜她、惜她,才会那般待她。

    可若是谢从卿真怜她,又怎会不给她一个明媒正娶的机会?若真惜她,又怎会任由定远侯府上下对他的欺辱?若……

    只怪她太蠢,才会被谢从卿三言两语就骗了过去。忽略了谢从卿从不会在她的秋水阁过夜,每次对他缱绻温柔,都是只看得到她半张脸的时候。

    那夜谢从卿送来安神汤,眼底写满了温柔,他说:阿妤,待国丧之后,你再嫁我一次可好?八抬大轿,十里红妆,我要把我的阿妤娶回家。

    那夜烛火缱绻缠绵,封琬妤好不感动,她只当他唤的是阿妤,却忘记了她长姐的小字。

    阿妤,阿虞。

    封静虞

    班家嫡长女,封琬姝,小字静虞,风姿绰绰,文采风流。

    即便是她用了三年的时间去读书习字,换来的也不过是谢从卿的一句“尚可”。

    可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温柔俊朗的谢从卿,她看不见那人将她细心写下墨迹还为干透的字帖随意折卷,看不见自己绣了几夜没合眼,亲手挂在那人腰间的香囊被安平县主糟践……

    灯火跳动,将软塌上端坐着的人拉出长长的影子。封琬妤放在绸被上的素白渐渐收紧。

    原以为钉死在皇陵是她最后的结局,却没想到她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半月前她在旧庄惊了水,再醒过来,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班浅妤。

    从那日起,她穿上了素衣,刘嬷嬷和庄子上的管事仆役都以为她是受了惊吓,才会吃斋茹素。

    就连她翠翠也信了她编撰的命理之言。

    只有班浅妤知道,她是在为那个死在皇陵里的自己守孝,她是为那个在水中没有再醒过来的班家二小姐守孝,她……

    是在为自己守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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