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这道士,说没什么水平吧,他倒确实找到了闹鬼的源头,说有水平吧,有铁板他也是真敢踢。
道长的指认让李不缺吃猪皮冻的动作停顿了片刻,但也只停了片刻。
家眷们倒是惊慌失色,七嘴八舌起来。
“我就知道……这平白出现的二姑娘绝非善类……”
“哎呀,她该不会是鬼魂化身吧,那白头发白眼睛,一看就不是人啊。”
“老爷,我就说那女子一定有问题!定是她把鬼带进我们陈府的!”
李不缺看起来确实也挺像鬼的,阴郁,白发白眼,平时不给任何人好脸色,只有对大夫人稍微温柔些,越看越像二小姐鬼魂化身。
众人议论纷纷,看向李不缺的眼神也几乎笃信她就是鬼。
如果李不缺是个普通女子,这种情况下恐怕只能百口莫辩,最多啼啼哭哭地无力辩解。毕竟即便是在皇家,被污蔑用了厌胜之术也是无法自辩的。
鬼神之事,玄而又玄,它玄就玄在,普通人无法证伪。
道士指出她是鬼,必然不是因为真的发现她是鬼修。以她如今的修为,就是赵司长站在她面前,都找不到一丝魔气,又更何况只是区区江湖道人呢?
而道长这随便一指,就这么巧合地指到了这个院子里最危险的生物。
当然,李不缺觉得这应该不是巧合。
“急急如律令,妖鬼显形!”
道长面不改色地喝了一口白酒,然后朝着李不缺的方向喷过去,白酒飘到半空变成了红色,看起来像血雾一般,吓得众人更加惊惶了。
李不缺抹了一把脸上的红色水滴,对白痴的忍耐度几乎已经到达极限。
她不紧不慢地把碟子放到旁边,然后站起来,平静地盯着黄袍道长,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瞎了。”
“闺门女子怎可出此粗鄙之语!当真是反了天了!”
“天啊!她说的什么话,这还不是被鬼上身了吗?”
几乎瞬间,李不缺脚下蓝白色太极印展开,三十支御剑凭空而起围着道场中央的道士们绕了三圈。
一看到正统仙门道法,道士们脸色立刻煞白,退做一团。
“忍你们这些白痴很久了……收了那么多钱,能办正事就办,办不了赶紧滚。捏软柿子捏到我头上,你们有几条命可死啊?”李不缺歪着脑袋,语气很冷静地说出了相当吓人的话。
几个道士立刻纳身就拜,连磕俩几个响头。“不知仙师在此!!小辈班门弄斧,有眼不识泰山啊!!仙师恕罪,仙师恕罪!!”
李不缺嗤了一声,然后端着猪皮冻转头走了。
道士们一看她走了,立刻就开始火速收拾道场撤退,一边撤还还一边骂陈公府上有大能仙师还把他们请过来做什么?故意砸场子吗?!
至于他们刚刚指着“仙师”说她是鬼……在看到天上那三十支御剑之后,谁敢再提?
几位夫人吓得魂不守舍地被下人们扶了下去。
三姨娘直到回到屋里,手还止不住地发抖。一想到之前偷偷塞给道长,让他们收拾这个二小姐的银子,她就更害怕了。
李不缺吃完一碟子猪肉冻,又去厨房拿剩下的贡果子和云片糕。
沈晏跟在她身后问她仙法咋学的,她说就看书学的。
沈晏说不可能,修魔的人怎么看书修仙。
她说那是你们没用。
“可仙门也有规定不准对凡人用法术的。”
“我又不是仙门的他们管得着吗?除妖司都管不着我。”
沈晏噎住,憋了半天来了一句:“除妖司,能管。”
李不缺回头,上下看了他一遍。
然后很无情地冷笑了一声。
弱得让人发笑。
哪怕他如今在外人看来几乎已经是一位十分可靠的衙门刑探了。
路过大夫人院子前,桃花依然开得热烈,红彤彤的,像烧起来的粉色的火。
沈晏问她,是不是为了大夫人才留在陈府的。
李不缺没有回答。
桃花下好像有小孩子的笑声。
她静静地看着一团影子跑进大夫人的房间里,然后睡在了大夫人的怀里。
她之前也见过那团影子,当时它怕她怕得要死,但就是不肯走,也不回应她的任何问询。
现在她明白了。
它只是死的时候还不会说话。
这么多年来,它就这么赖在大夫人身边,所以大夫人才会跟李不缺讲那么多小巧儿小时候的故事。
或许大夫人真的可以看到小巧儿。
而那些故事也不是她疯了之后的臆想。
李不缺坐在院子里,一直等那团影子小心翼翼地从屋子里跑出来。
她说:“就当是为了她好,该走了。”
影子有点局促地往桃树后躲了躲。
一阵风吹过,卷起花雨,树后一个白发白眼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望着她。
“你留在这,她没法生活的。难道你要她一辈子都这么疯疯癫癫的吗?”
她低下头,眼圈红红的,好像要哭了。她比划着些什么,像手语又不太像手语,也许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沟通方法。
李不缺叹了口气。“过来。”
她不肯过来。
“过来!”
她吓得一边哭一边不情愿地挪了过来。
李不缺拆开右手的绷带,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这种连接立刻就跨越了语言的障碍,让她们能在对方的脑子里说话。
“我也不想,不想娘亲,这样,我,我不是故意,意的,但,但我……舍,舍不得……呜……”
小孩子一哭鼻子,声音就一抽一抽的,说不利索。
“难道你就舍得她一辈子被人当做疯婆娘吗?”
小姑娘低着头自己委屈地消化了一会儿,又问道:
“那,你能不能,留下来,替我……陪着娘亲……”
“不能。”
小孩儿哭得更大声了。
李不缺最讨厌小孩儿哭。
而且她还不会哄。
李不缺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欠了这母女俩的要在这受这种罪。
“啊——好好好,我保证她不会受人欺负,行么?”她只能敷衍地拍拍小孩儿的脑袋好声好气地哄。
小姑娘眨巴眨巴因为哭鼻子而有点泛粉的白眼睛,点了点头。
“那,再让我陪娘亲一天吧……”
“……行。”
“谢谢鬼差大人!我明天一定跟你回去投胎!”小姑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李不缺盯着她。“谁跟你说我是鬼差?”
“周围的妖灵们都是这么说的!”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盯得李不缺莫名心虚。
送活人投胎她在行,送死人投胎却不是常事。她又不是真的鬼差,哪知道怎么带死人去投胎。
“鬼差大人,我下辈子可以还当娘亲的孩子吗?”
“可以……吧。”她哪知道。
小姑娘听到她的话,终于心满意足地消失在桃花里。
李不缺掸了掸落在身上的桃花,转头看到一身玄衣的沈晏站在树下,笑着看她。
她才发现,当年那个愣头青的少年,现如今已经长得相当挺拔俊逸了。
“你在笑什么?”李不缺问道。
沈晏耸了耸肩,眉眼弯弯。
“笑今日桃花好。”
桃花有什么好笑的?
李不缺摸不着头脑。
“你对小孩子蛮温柔的嘛,鬼差大人。”
“你嘴那么碎呢?”
一抹墨青色的衣角,悄悄地落回了拐角后。
今日那场法事闹剧之后,府中气氛与之前立刻不同起来。李不缺出来走一圈,连一个敢跟她对视的都没有。
连平日里最爱找她麻烦的四小姐都避之唯恐不及。
除了陈公,陈公看她的眼神都快发光了。“之前只知道仙师斩妖除魔手起刀落,今日才知仙师有这般神通!”说着他就开始给李不缺塞钱。
“不知仙师可否替小老儿清除这府中污障?小老儿另有重谢!”
李不缺掂了掂手里的金子,挑了挑眉,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她收了钱,坐在一旁看她收钱的柳大公子却好像比她还高兴似的,一时低头吹茶,一时又抿着唇,忍不住笑意从眼里流露出来。
他的目光冷不丁地跟李不缺的目光交错在一起,被冷冷地刺了一下便装作无事发生般移开。
待到出了门,李不缺才忍不住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金子,轻轻地笑了一下。
可到晚上回去准备把金子塞进钱盒时,盒子里不知何时被塞了满满的金锭。李不缺拿起一块,嗅了嗅。
非常淡的昂贵熏香混着一点点药味。
然后她就拿着钱盒,走到柳钰厢房前,一脚踹开了房门,然后一言不发地把盒子里的金锭全部当着他的面倒在了地上。
随后合上箱子,又一言不发地走了。
柳钰垂着眉头,看着地上散落的金锭发呆,手下想将金锭收拾起来,也让他屏退了。
他自己走过去,一个一个将金锭捡起来。
他的心,慌得要命。
不是因为李不缺拒绝他的心意,而是在桃花树下看到那个玄衣少年和李不缺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真切地觉得他们很般配。
那个叫沈晏的少年,他很早就注意到了。
甚至早在沈晏知道『李不缺』这个名字之前。
在前去投奔亲戚,想考除妖司衙门的少年人路过一个小镇的河边,第一次遇到那个背着药篓的小姑娘的时候。
一位扯红绳的老仙家说,那就是天君这一世的良配。
少年人第一次见到小姑娘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再不能够忘怀了。而他磨磨蹭蹭地走出几里地,就忍不住跑了回去,想再问问那姑娘的名字,家住在哪。
但河边早就不见小姑娘的影子了。
一名容貌俊美的郎君笑眯眯地给他指了路,可他跟着指的路找了很久,都再没寻到那姑娘。
『或许是没有缘分吧。』他想。
俊美郎君依旧笑眯眯地,说:“那可能就是没有缘分,所以今日之事你且全部忘记吧。”
少年点点头,然后浑浑噩噩地走出去很远,才渐渐醒过来,他想起来他得去投奔亲戚,天色已晚,得加快脚程了。
俊美郎君冷冷地盯着少年匆忙的背影。
什么天定的良配,他不认。
他总是有着极大的自信,自信自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比任何人跟她都要亲近,但是这种自信,今天忽然动摇起来。
她好像已经把他隔在一座无形的高墙之外了。
他要如何告诉她,他从没有想要欺骗她,
也从没有想要丢下她,
他甚至想过要以那具尸傀的身份安安静静地守着她一辈子。叫这世间没有什么柳钰,只有阿竹,李不缺的阿竹。
可满腔的话语,如今竟无一人可以倾诉。
忽然间,他想起来一个人。
他走出屋外,寻了个偏僻院子,准备了些糕点酒水,吹了一声口哨。
青鸟应声而至,落在枝头,但似乎对召唤自己的人产生了一点迷茫。
他犹豫了片刻,飞下枝头,落地的却是一位精瘦结实、青发金眸的明朗少年。“竹先生?”他有些疑惑地问道。
竹山轻轻颔首。“万里,许久不见。”
万里疑惑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先生你没有喝孟婆汤吗?”
“可能吧。”
竹山一如万里记忆中的模样,清风朗月,谦和有礼,一身的墨青袍子,就好像他压根没有投胎似的。
“唤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竹山苦涩地笑了笑。“就当是……我想找个人聊聊天。”
万里眼前一亮,说好啊好啊,他也很想跟人聊天。
万里虽然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只跟熟人话多,可大人转生之后,就没什么人跟他聊天了。
他一直谨守着大人的命令,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干预大人的人生,所以他始终都只能远远地看着,无论发生什么。
但是他其实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他看到大人受苦,他就会伤心,看到大人受罪,他也很难受,急得在天上到处乱飞。看到大笨狗可以被梳毛睡在大人怀里,他恨不得过去把笨狗踹飞,自己钻过去。
他憋了很多话,也不知道该跟谁说。
竹山这一下就给他打开了话匣子,恨不得从大人哪个时辰出生的,那天天气如何,风是往哪刮的,一直讲到大人怎么来的陈府。
他讲大人被生身母亲丢在山里,于是他偷偷地驱赶周围垂涎的野兽。一路远远地伴飞,直到大人找到了有人的村落。
讲大人被魔修捡走之后,他飞不进去恶人的洞府,在外边急得要命,想钻进去救大人,又被那个讨厌的千面神君威胁说不准干预,要不然长戎一定让笨鸟吃不了兜着走。
原本是竹山想找个人吐吐苦水,到头来反倒是万里滔滔不绝起来。不过他也乐得去听万里视角下李不缺的故事,那些他所知又或者不知的事情。
在万里眼中,他家大人跟圣人的差别只有脑袋后面没时时刻刻顶个光环。
只要说到自家大人,万里就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他觉得这天底下所有的好词大人都配得上。
而听万里夸李微言,则是竹山最喜爱的环节之一。
万里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堆,竹山虽没说什么,心头的阴郁却好像已经散去了大半。
他夫人这样好,旁人会喜欢也是理所应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