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收束。怀念徐徐而来。次第绽放。素水浅笑。刚才下了一场冰雹，她从自己的阁楼上跑下去，踩那些未化的冰块玩。

    今天素水就十一岁了。比起上一世十一岁，更懂得了太多。这光阴，果真是利剑。

    从素水出生之时起，她就知道这可能是个棘手的环境。她的生母，是一片肮脏街区里的一名很有名的妓、女。从人们的流言中，襁褓中的她终于知晓，她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真爱的结晶。可那男人是个苦命的，女人昔日的客人不满意她结了婚并且不再出来接客，将勤苦工作的男人用乱棍打死。那时素水才刚出生不足月。女人经常以泪洗面。她红颜依旧，却不过像是一张艳丽的薄薄皮影，演着越来越不由自控的儿戏，又如深深山谷里的一朵罂粟，在风中烛火一般飘摇。女人展开男人看的圣经，看到‘Zoar’，加上生命的源泉——水，与爱人的姓氏，组成了素水的新名字——琐珥·W·图灵(Z）。取好名字，女人把身上最值钱的一条翡翠项链给了素水，将她送去了修道院。当这个中国女人在修道院门口，抱着自己唯一的孩子痛哭失声的时候，素水心中巨大的隐痛，压迫呼吸。她亦潸然泪下，心中莫名。她好伤心，这悲伤如潮水一般将她湮没。素水看见了最开始隐忍着生活的善良女人，离开时手中的一根不起眼的木棍。

    修道院里的孩子不算很多，只是他们有的残废，有的痴傻，还有一些比较正常的，但这里的整体气氛还是很压抑。幸好素水是个婴儿不用想太多，一天中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不睡不吃时静静地一个人坐着翻书看。素水疾速地成长。她甚至懂得了讨修女欢心来获得饱饭。素水三岁左右，蓝蛇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床上。

    “对不起，是不是系统太残忍了……可我只是B级管理员，没有权限帮你。”

    素水安然若素地笑着，很明朗的样子，“我感觉自己在活着。”她拢拢自己耳边的碎发，“三年前你说你会陪着我……我可以理解这几年你不在，是因为我还没有藏起你的能力。可是，现在，你可以来陪我了吗？”

    “当然，我承诺过的。”蓝蛇温和地变小缠绕上素水的左手臂，像是一只细细的手镯，“我特地争取了对你的专有管控权。以后我不用回系统了，直到你死去。你可以叫我‘凯(Kai）’。”

    素水悄然成长到五岁时，一个眼神精明衣着考究的东方男人来到了这家修道院。男人的燕尾服有些奇怪，扎边用的是暗金线绣的茉莉花。男人带了一条黑蛇，蛇嘶嘶地问众人谁听得懂我的话，素水傻傻地出于和凯对话的习惯而应了它。当听到素水发出“嘶嘶”的蛇语声而黑蛇点头时，东方男人的眼似被什么东西点燃般散发出一种狂热的欣喜。他付给修道院很大一笔钱，素水稀里糊涂地被东方男人带走了。

    素水茫然地坐在马车上问凯：“我怎么会说蛇语？”

    凯一脸惭愧，小声道：“我还以为会有用，就修改了一部分程序......对不起，我好像给你添麻烦了，唉。”

    素水轻轻地抚摸手腕上的小蛇，唇边溢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谢谢你，凯。”

    或许我们的生命中，任何事情都不可知。

    东方男人很快就把车停下，用很温和的微笑请素水下车。

    出现在素水眼前的是一片迷雾覆盖的朦胧森林。男人对素水说：“穿过森林，你将成为我们家族的继承者，拥有土地权利地位，只要你穿过森林。”然后他后退两步，露出一抹瘆人的怪笑，在素水面前抖了一下袖子，消失在她面前。

    凯恢复大蛇的模样担忧地看着素水，“素水，那男人是巫师，我估计他没安好心。可我居然没有更改你所在地的权限，说明这是一件大事，足以改变世界线。不过，我会一直陪着你，别担心，天快黑了，我们快走！”

    仿佛童话中才会出现的森林被梦幻的迷雾覆盖，但当素水踏进它的那一瞬，天色大变，飓飓阴风，树影鬼魅般在黑暗中摇动。素水一惊，身后丛丛高树，再也不复来时的路。

    寒气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地袭来，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似是一双阴暗的手紧锁了素水的咽喉。她无法控制地回忆起这五年的生活。女人的苦痛，男人的无力；施暴者的暴戾秽语，旁观者的无耻嘴脸；修女的人格扭曲，孩子们的挣扎与寂灭。幸福，不幸。微笑，哭泣。光明，黑暗。新生，死亡。“不，不。”素水喃喃自语，神色痛苦，连连后退。

    她用最沉重的语气质问这轻浮的生命，双眼中映出的是最矛盾的挣扎。她问从远处逼近的摄魂怪，“要我以何种姿态活下去？”她大喊，“要我如何！”

    脑海中突然炸响人鱼具有迷惑性的歌声，以及它们不怀好意的笑声，她们对素水说，“看看你前世的美好幸福，今世的深渊纠缠......你快乐吗？幸福吗？你是如此迷茫又脆弱，可怜的孩子，灵魂衰老却纯真。你要以何种姿态活下去？你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你吗？哈哈哈哈，把一切都抛弃吧，孩子！你理应获得解脱！”

    素水望向摄魂怪逼近的嘴，眼神空洞。

    “安素水！！！”

    黑暗中凯的周身散发出荧光，他的呼唤将人鱼的引诱逼出素水的脑海。她一下看清了眼前的摄魂怪。她还记得生命中的美好，她想要活下去。

    素水拼尽全力，给了那个摄魂怪一拳。“我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她大吼，“是希望！”她挣扎着吼叫，“活下去，就有希望！”

    寒气以令人惊奇的速度退去，下一瞬好像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平静。

    “素水。”凯轻轻地直起身，对上她泪水润湿却坚毅的双眸。

    “我们向前走吧。”

    当他们一同逃过那些博格特，红帽子，甚至阴尸、巨人，终于走出迷雾时，素水感到一丝荒谬的欣喜。凯沉默着回到素水的手腕上，素水淡淡地笑。

    天色已恢复正常，金色的光芒在庭院中跳跃舞蹈，绿色的枝叶闪着微光，生机勃勃。

    素水定定地看了眼身后的森林，便头也不回地迎着朝阳走去。

    面前是一幢两侧种植灌木的木制建筑，古雅的勃艮第红，古旧的窗棂外面是浓绿的爬山虎。灌木丛外侧种有高大的梧桐，树影似带有辛香。素水踏过铺着木板的小路，绕过养了锦鲤的青石板鱼池与竹藤编制的桌椅，推开虚掩的红木大门。

    屋内的墙壁与地板都是厚重的原木，上有清漆，阳光洒进来产生了柔柔的折射。墙角有绿萝静静地生长。凡物皆有被时光细细抚摸的温感。素水在意自己脏兮兮的狼狈样子，踌躇地站在门口张望，不敢进去。

    木质楼梯发出“吱呀呀”的叫声，东方男人不复昨日一身正式的装扮，穿着一套墨绿色的运动服走下来。他边走边环顾四周，嘴里啧啧两声还摇着头，就这样走下来在素水面前站定，然后上来就是一句没头没尾的指责：“不得不说，小姑娘，你的品味——比巨怪强不了多少，我假设你知道什么是巨怪。”说完男人把一身同款小号运动服往素水怀里随便一扔，“自己洗澡换上，然后过来吃早餐。”

    素水紧抿双唇，气极反笑。她被这个令人参不透的东方男人丢进什么狗屁森林差点丢了性命，他就一个解释都没有？“真是混蛋。”素水用中文冷冷地低声骂道。

    男人离开的背影一顿，回过头来，墨绿色的眼睛像当初听见素水讲蛇语一般散发出骇人的惊喜。他听懂了？！素水握紧了拳头，在心里骂自己考虑东西不够全面。“噢，真是令人惊异的小姑娘。”男人呵呵笑了两声，“不急，我们，来日方长。”

    素水看着说中文的男人扬长而去，在原地目瞪口呆。“凯！”她在脑海中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办？”凯在素水的手臂上面扭了扭，“没有危险了，素水。当你穿过森林的那一刻，我就感知到这个家族的继承人变成了你。庄园的装修似乎是会随继承人的意志而改变，所以他说你品味差。另外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早已不太新鲜，他没几年时间了，你忍他到死，这个家族就是你的啦。好了，我先睡一会......”

    凯为了将素水带出森林动用了太多权限，素水知道他已经十分疲累。深呼吸，素水试着冷静下来，放轻脚步，向顶楼走去。

    我的房间，我的家。多么温暖的词语。她想起遥远的日子，发黄的记忆。是的，走廊的尽头，白色的木门上挂着写有“Zoar”的木牌——多么熟悉，多么像。

    她带着怀念与感伤推开门。

    粉刷成浅蓝色的墙壁，清漆包裹的原木桌椅，双人床上的灰蓝色床具，墙角白色藤架上静立的绿萝与茉莉。太像之前的家了，太像了——素水尽力抑制想要奔涌而出的泪水，在嘴角扯起一丝倔强的弧度。

    洗完澡，素水庄重地走到穿衣镜前。这是她重生于这个世界以来，第一次在一面清晰的镜子前端详自己。恩，头发更黑了，带着一点自然卷；眉骨、鼻梁都更突出了，好像更好看了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嗝。不过那熟悉的小圆脸与杏眼没有变，再加上依旧白皙的皮肤与丰满的唇形，还是能依稀辨识出她前世的模样的。素水对此非常满意。她想起凯说她的眼睛是好看的墨绿色，便凑上前去，然后盯着自己右眼中逐渐明显的金色茉莉花图案，愣住了。

    “这是什么？”素水喃喃问道。突然，她后退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一般，不顾自己湿漉漉的短发，咬牙切齿地冲下楼去。

    “我认为我有权利为自己的眼睛索要一个解释。”素水站在餐桌前愤怒地盯着那男人。男人头都不抬，平静地切着盘子里的煎蛋。“对你没有任何危害且可以保命。除此之外，无可奉告。”

    素水被气到说不出话。她提醒自己要理智。“你有什么目的？”她不带任何语气地发问。

    “做个礼貌的姑娘，图灵小姐。坐下来吃完饭，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信息。”

    一股培根的香气猝不及防地钻进了素水的鼻孔。在孤儿院，孩子们只有在节日时才能吃上肉类食品。她突然感到有点悲伤。审时度势，审时度势——素水控制着自己坐下。不要忘了，从现在开始，你恐怕就要寄人篱下生活了。

    素水僵硬地坐在木椅上，慌乱压迫得她不知如何是好。

    男人饭后念的族谱，暴露了她的秘密。她怎么也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自己的年龄，并不是重生后的五岁。

    男人已经离开。素水瞪着桌子上装着记忆的水晶瓶，不知所措。那段念族谱的冷漠声音依旧回荡在她的脑海里——

    “克莱门斯（s）家族......现家主：兰霍恩·S·克莱门斯（Langlorne·S·s)......现继承人：琐珥·W·图灵（Z），血统：二分之一中国符术师血统，二分之一英国巫师血统，属纯血。年龄：22岁。出生日期：20xx年3月x日。”

    “来自未来？中英混血？符术师血统？你很有趣。”兰霍恩恶魔般的低语缠绕着素水，“我会好好期待的。”

    她抚摸几下手腕上的凯，然后拿好水晶瓶一鼓作气站起来。深呼吸，驱逐那些扰乱自己的话语，素水决心面对现实。

    素水将头从冥想盆里抬出来时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了。庄园里的小精灵蕾娜（Rena）和卡萝尔（Carol）来叫了素水好几遍，她一直置若未闻。

    她的脑子里太乱了。兰霍恩的记忆在冥想盆里交错纠缠流动，看上去不比素水的思绪好多少。

    克莱门斯庄园，是伏地魔鼎盛时期一位纯血的追随者，得到伏地魔的支持后组建起来的。克莱门斯这个“组织”里的人，统统都是食死徒。他们极少出现在前线，而是打入魔法部与圣芒戈等重要场所进行政治活动，如控制预言家日报与众多官员，进行食死徒扩充等。克莱门斯是隐秘的“后勤保障队”。从救治伤员到准备饭食都是“业务范围”。兰霍恩是斯莱特林的纯血论者，并且狂热地追随着伏地魔。他的魔法能力并不出色，但伏地魔为表嘉奖，未等他毕业便让他加入了克莱门斯家族。伏地魔失势时正是兰霍恩要开始跟着其他成员去为伏地魔效力的时候，却因兰霍恩的父亲是个混血的爱尔兰巫师而被排挤。幸好兰霍恩被落下，那次伏地魔被婴儿哈利·波特打败，魔法部的傲罗们一举出击将群龙无首的食死徒歼灭大半。克莱门斯的人只剩下兰霍恩，他就这样成为了家主。之后的五年，兰霍恩一心想变得强大，寻找主人，几乎将英格兰的每一处踏遍。他的魔咒使用并不出彩，于是他锻炼身体，学会了麻瓜的格斗功夫。可那对付蛇根本是一无是处，兰霍恩在一处森林寻找时中了一种蛇毒，让他掌握了蛇语但只剩下十年左右的寿命。无心结婚生子但想为伏地魔培养一位优秀的克莱门斯接班人，这样的兰霍恩在修道院里找到了会说蛇语的素水。

    然而让素水感到混乱的不只是克莱门斯家族与食死徒、伏地魔、兰霍恩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充斥着整个记忆的兰霍恩对力量的强烈渴望。最重要的是他打算将求而不得的东西全部加在素水身上。兰霍恩就是个疯子。是他为了检测他到处“收集”到的奇异儿童而对那片美丽的森林施加了各种黑魔法，以至于素水之前的数十名“实验品”变得精神失常，魔力暴动，一个都没有走出来。

    陪着素水看完所有记忆的凯看着恶心得发抖的素水，默默用自己冰冷的体温唤回她。“素水，你想好怎么办了吗？”素水笑得还不如哭，“我现在没有能力逃离兰霍恩，更没有把握以后能够逃离克莱门斯及伏地魔。我总要使自己变得强大啊，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那不如意，布满荆棘坎坷的生活啊，只能使我们更深爱这乱世浮生。那岁月流逝中经历的艰难困苦，才使得生命变得如此有意义。素水跟着兰霍恩学会了符术与格斗，她发现兰霍恩的母亲也是中国的符术师。她跟着兰霍恩请来的画像以及老师学习了霍格沃茨的各科目，甚至跟着法国的那位礼仪老师学习了法语。兰霍恩给了素水一个家，将她培养得十分优秀，可素水恨他，非常恨。

    兰霍恩从来没有问过素水年龄和生日是怎么回事，却总是想当然地把她所有的一切都要求过高，让达不到标准的素水心力交瘁。兰霍恩这个疯子有时甚至借格斗课来发泄对素水的不满，凯会动用权限使素水避开那些拳打脚踢，可心伤总是难免。刚开始素水会委屈地抱着大蛇模样的凯哭诉，可后来她不了。素水渐渐像是贝壳，心是柔软的，外表却愈加坚硬。她学会了冷静学会了坚韧学会了在逆境中微笑。我们只是在经历一个生命中的梦境，浑浊得像是处在绝路，但当太阳醒来并开始将他的眼泪浇灌这片皲裂的土地之时，一切都将重新开始。是的。任何不能杀了我们的东西，只能使我们变得更强。

    六年后，雨水充沛的七月之初，兰霍恩似感觉自己“大限已到”，运用禁术将自己的魔力全部传给了素水。第二天早上，兰霍恩就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皮肤乌黑。素水不敢碰他，用符将他移动到森林里的某个角落，让他与那些魑魅魍魉们一起共舞。

    做完这些，客厅的窗户响起“笃笃”的声音，素水迎来了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那古老的羊皮纸，是素水前世时就憧憬着的。它温暖又神秘，像是对未来，一个庄重的承诺。

    看，在这个充满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的世界里，生命对我们是吝啬的，因为它总是令我们失望；可是，生命又是如此慷慨，总会在失望之后给予我们拯救。所以，我们要敬我们不可知的生命，因了生命的慷慨，我们必须有尊严地活下去。就如同生命本身，尊重我们的存在。

    太阳尚远，但必有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