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卫芙身后随行者中,有一位头发半百的老者,他虽年逾五十,但看起来精神矍铄,肩上背着一个沉重的药箱,也不见其步伐缓慢半点。

    此人正是太医院的院判张暮。

    “今日天寒,本不该劳烦院判过府看诊,只是我这里有一个棘手的病人,若无张院判的回春妙手,只怕他这病情不知要拖上多久。”

    少女声音清甜,说起恭维的话来更是叫人满心愉悦。

    张暮朗声一笑:“今日本也是出宫大长公主请平安脉,不过到你这里走一趟而已,又不费多少时间,哪里就担得上劳烦二字?倒让老夫看看,是什么病人,这么棘手?”

    今日是张暮出宫为福安大长公主请平安脉的日子,福安大长公主是卫芙的外祖母,张暮与她交情不浅。卫芙特意派人等在公主府外,果不其然将人请了过来。

    卫芙一路上询问外祖母的身体状况如何,进了笃思院才道明来意。

    张暮大步往前,他把肩上的药箱卸下放在床头的茶案上 ,目光一抖却是看到了那两截锁在床柱上的玄铁锁链。

    少年身量太长,卫芙索性让人换了一张架子床,如今银翘找来的那两副玄铁锁链,一端拷在少年的手腕上,一段则锁在用料厚实的床柱上。

    卫芙当然知道这玄铁锁链只能拦住少年一时,只是实在不知他醒来后是个什么情境,多层保险也是好的。

    张暮看着这被锁在床榻间的俊美少年,眉毛一抖。

    如今大晟民风开放,也不是没有女子养面首的事,  张暮见多识广,只是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好友孙女的身上,也不知好友是否知晓?这……这叫他说是不说?

    这丫头看着乖乖巧巧,竟还拿链子绑人吗?

    只片刻功夫,张院判的心中已经飘过无数个念头,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一角,给眼前的少年诊起脉来。

    这一诊脉,张暮很快察觉到不对。

    卫芙站在床侧,她眼看着张暮的眉头越皱越紧,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她没有出声,静静等着。

    张暮眉头皱得像是打了解不开的死结,他慎之又慎地反复诊脉,又去观少年的唇舌面色,最后将少年颈侧的衣领拉开,在少年的左侧脖颈上看到熟悉的血蛊花纹。

    他眸中一骇,取了银针刺破少年指尖,低头去闻那滴指尖血。

    他面色越发凝重。

    卫芙心往下沉。

    许久后,张暮起身,他看向卫芙,沉声道:“若是老夫没有诊错,这位公子体内含有西乾慕容世家特制的血蛊蛊毒。”

    卫芙得到这句确定的话,长睫一颤,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如今可以确定,西乾真的有人在研究血蛊,他们研究到什么地步了?是否已经应用在活人身上?会比二十几年前的血蛊更加凶骇可怖吗?

    当然外祖父就是死于那些可怖的血奴手中,若边境之地当真再出现血奴……

    卫芙想了很多,她垂眸看向闭眼昏睡的少年,直觉告诉她,他是特殊的。

    “县主是从何处寻到此人的?”张暮见她并不惊吓,想是一早知道这少年的身份。

    卫芙将少年的来由简略说出,一并道出他昨日失去神智发狂之事。

    张暮皱眉:“竟是如此吗?”

    此刻他才算是明白这锁链的作用,竟是他想多了,惭愧惭愧。

    卫芙不知他心中所思,她低眉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问道:“张院判,他的状况如何?”

    商行说他先前被扔在了乱葬岗上,也不知此话是真是假?

    若是真,他又为何活了下来?

    但不论缘由为何,只凭这张脸,她也不想让他死。

    她寻不回楚寒之,但总能用尽法子留下这少年的命,留下这张相似的脸。

    “依他的脉象来看,他已是强弩之末。”

    卫芙心尖一跳,她倏然抬头看向张暮,难以置信:“怎么可能?他受了这么重的鞭伤,几日未曾医治都没有高热虚弱,甚至还能扯动一个铁笼……”

    卫芙太过震惊,张暮理解她的心情,所以面对她的质疑并未恼怒,而是耐心解释:“那些外伤倒是其次,费些时日养着就好,最关键是他体内的蛊毒,他体内含有的蛊毒远不止血蛊一种。”

    若只单单是血蛊蛊毒,张暮还不会那么惊骇,但这少年的情况远比卫芙想得要复杂很多。

    “血蛊将他的体能拉到极限,所以他能发挥的力量要比常人大好几倍。但血蛊终究不是什么好东西,份量难以控制,一个不注意就能让人发狂变成凶兽模样 ,而他体内的其余蛊毒是起到压制血蛊的作用。这些毒素在他体内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相互制约,只是这样的平衡极易被打破,现下他体内的血蛊已经开始侵蚀他的五脏六腑,失去理智攻击旁人就是预兆。依他现在的身体情况来看,他最多还能撑上半年,但他醒来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不好说。”

    张暮说着沉沉叹了口气:“他体质特殊,所以才能在高强度的试验蛊毒下撑下来,甚至还激发了潜能。但是有得有失,这是不可避免的事。”

    “他现在就像是被点燃引线的火.药,只是我们不知道引线的长短,自然也就不确定他何时会被引爆。换言之,他现在很危险。”

    张暮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卫芙说的。

    他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少年不适宜待在她身边。

    卫芙沉默下来,她借着屋外的暖阳看向少年昏睡中显得温和无害的脸庞,目光掠过他的薄唇时,一顿。

    一日未见,他的面容已不似前夜那么苍白毫无血色,薄唇上染着淡淡的红,似血。

    卫芙不由想到这两夜的噩梦——

    梦中少年变成了吸血恶鬼,将她压在身下,唇舌在她的颈侧间贪婪汲取血液,那种血液流失的冰冷感,醒来后久久难以驱散。

    卫芙目光一凝,她转身出了东室,去了西侧的琴室。

    “张院判,我近日有感不适,还请您为我诊治一番。”

    女子纤细的手腕搁在脉枕之上,手腕上方青色的淤痕尤其明显。

    张暮只当没看见,细致地诊脉。

    但是诊了半晌,他也没诊出什么不对来。

    “县主身体康健 ,不知是何不适?” 张暮问道。

    卫芙闻言,心下明了,她收回手,用衣袖掩盖住手腕上的淤青,轻声对张暮道:“张院判,我想救他,或许我能救他。”

    化雪之日天寒地冻,窗外的日光看着和暖,却没有什么温度。

    东室内,穿过窗户缝隙吹进来的微风,荡起女子发间的步摇,珠串微晃,在少年的面颊上投下些许阴影,珠串影子掠过他的眼角眉梢,像是化为实质的视线。

    卫芙坐在床侧,静静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银翘守在后面,刚刚张院判的话她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现下她看着面色如常一点不似病人的少年,不由感概道:“张院判说他岌岌可危,他却看起来像是个正常人。小姐,西乾血奴都似他这般,是不正常的怪物吗?”

    怪物……

    这是很多人对血奴的称呼。

    被蛊毒侵蚀到理智全失的人,还是人吗?

    卫芙记得,她也问过外祖母这样的问题,但是外祖母没有给她答案。

    她想了想,轻声道:“若能做人,谁想做怪物呢?”

    “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昏睡的少年恍若未闻,掩在被褥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卫芙掀开被角,想要看看玄铁链有没有压迫到他手臂上的伤口,他前日牵扯铁笼,手腕上方都被铁链磨出了血痕,比起他身上的鞭痕来说,这伤口算不上什么,早已止了血。

    只是现下,包扎的纱布上沾着渗出的血迹,像是伤口重新裂开。

    卫芙看着纱布上那抹鲜红的血色,眉目中闪过几分思量,片刻后她道:“你们先出去吧。”

    银翘不放心,但这是主子的命令她又不能不听,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出去等待。

    屋内寂静下来,窗棂外洒下的几缕光,映着细小翻飞的尘埃,连少年脸上的绒毛似乎都清晰可见。

    卫芙伸手取下发间一支步摇,步摇首端是烧蓝而成的孔雀尾羽,底下还坠着一颗剔透纯净的红宝石。

    卫芙摸了摸那颗红宝石,她看着少年的脸,思忖片刻,将步摇荡到了少年的面颊上方。

    红色圆润的宝石珠子晃呀晃,接着像是一个手抖,宝石珠子落到了少年的脸颊上,垂在他的眉心,似是一点朱砂。

    少年毫无反应。

    卫芙微微挑眉,她慢悠悠荡着手中的步摇,宝石珠子就随她的动作在少年眉眼间留恋,而后滚落到他的脸颊边,像是女子轻柔的指腹,慢慢沿着他的面部轮廓抚摸,冰冰凉凉的珠子,最后垂落在他的唇峰上,沿着他的唇珠来回厮磨。

    被褥下少年的手指弯曲,开始向掌心合拢。

    卫芙绕有兴致地看着,她将烧蓝雀羽贴上少年的脸颊,缓慢下移直到少年的颈侧,而后步摇方向忽然一转,步摇尖端对准了他的动脉。

    尖端抵到少年颈侧皮肤的一瞬间,卫芙手腕瞬间被人制住。

    少年一手箍住她的手腕,一手按住她的肩膀,瞬时之间将她压在了床榻上,接着掌心毫不犹豫抵上她的喉咙,一双漂亮的桃花眸里充斥着冰冷的杀意。

    卫芙轻嘶了一声。

    显然,沉重到需要两个小厮双手合抱的玄铁链,并没有让他的行动迟缓半分。

    少年掌心虚虚抵在她的脖颈上,虎口没有贴合上来。

    他并不想伤人。

    只是被她刚刚的逗玩惹恼了而已。

    明明居于下位,卫芙眼中却漾起浅浅笑意,她并不慌乱,在少年的注目下,左手接过步摇,蓝色雀羽抵上少年的下巴,红色宝石珠子垂落在他青筋爆起的手背上晃呀晃,她微微往上一挑,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怎么,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主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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