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月还是南念念的时候，是见过四皇子楚亭松的。

    那年赵氏带她进宫拜见皇后，故意将她丢在人烟稀少的荒凉宫殿。南念念怕极了，她从来没进过宫，却也知道皇家威严不容侵犯，若自己不小心冒犯哪位贵主，可能一句话的功夫，她就会丧命。

    南念念惴惴不安地在宫里慌乱找路，却不见一个人影，原来她已经进了凄寒彻骨的冷宫。

    她努力回忆赵氏带她来的路，记得门口有两个侍卫把守，只要找到那两个侍卫就能找到出口。可是赵氏带她在冷宫里转来转去，转了太多圈，她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完全迷了路。

    夜越来越黑，冷宫里那种幽怨阴森的气氛愈发浓烈，南念念也就越来越害怕，特别想回到母亲身边。

    她忽然听到一阵哭声，吓得瑟瑟发抖，心惊胆战，眼泪憋在眶中，不敢流下。半晌，那哭声并未停止，且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后宫里哪来的男子？莫不是太监？

    南念念在心里默念世上没有鬼魂一说，轻轻移动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破败的宫殿大门敞开着，里面跪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长得极其漂亮，让南念念几乎觉得此人非鬼即仙。

    少年旁边是一位躺在地上的妇人。

    奇怪的是少年穿着锦衣玉服，妇人却一身粗衣。

    少年哭得很伤心，一口一个“娘亲”，还说“世上再也没有疼爱我的人了”。

    瞧这样子，那妇人是少年的母亲，已经死了。

    南念念被少年的悲痛感染，不由得也跟着落泪。

    自从来到京城，在南府过着非人的生活，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惨的人，但和眼前这个没了娘的少年相比，自己至少还有娘疼，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父亲嫡母他们怎么欺负她，娘永远会将她抱在怀里。

    南念念慢吞吞走上前，拿出手帕给少年擦眼泪。

    少年以为南念念是来给娘亲收尸的宫女，紧紧抱着娘亲的尸身不肯松手：“你滚啊！别带走我娘亲！我要永远和我娘亲在一起！”

    南念念被他突如其来的狠厉惊慑住，吞吞吐吐道：“不……不是的……你……你别想不开……”

    南簟秋曾在南念念面前炫耀过她所知道的宫廷知识，所以南念念能大概猜到眼前的少年是四皇子楚亭松，他的娘亲是被废被打进冷宫的陈贵妃。

    楚亭松眼圈红红的，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南念念声音清晰：“你想抱你娘亲多久就抱多久，你想哭就哭吧，我替你看着，不会让人来打搅你。只是你千万别想不开，你娘亲肯定希望你好好活着，将来出人头地。”

    南念念转过身，就坐在门槛上，守着屋子里的楚亭松母子。她心里的恐惧渐渐消散，转化为对楚亭松的同情，时不时回头看看，确保他不会自寻短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明星点点。

    楚亭松其实原本就没想过自杀，只是哭到伤心时，脱口而出不吉利的话。他在这风刀霜剑的宫里养成了沉冷阴鸷的性子，发誓将来要登帝位，给娘亲报仇。

    楚亭松给娘亲磕了个头，擦干泪眼，走到南念念面前，眼睛依旧红红的，开口问道：“谢谢你，你是谁？”

    南念念道：“我叫南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她注意到楚亭松手背上脖子上一片红红的，而且他的手还忍不住挠。南念念跑到庭院中摘了一些金银花，嚼碎，敷在楚亭松手背上，道：“这是金银花，能止痒解毒。这地方脏乱，蚊虫多，你呆了这么久，回去用金银花叶沐浴，身上便不会这么痒了。”

    南念念将摘来的金银花藤叶放进楚亭松手里，又道：“我更喜欢金银花的另一个名字，忍冬花，历经寒冬，方见春晓。希望你能度过这个难关。”

    楚亭松自从娘亲陈贵妃被废后，受尽宫中冷眼，再无一个真心，此时颇被南念念的善心给打动，但他习惯性冷僻，沉着脸并未说话。

    不过当南念念向他问路时，他还是将南念念带到了冷宫门口，南念念浅浅笑着：“多谢四皇子，你多多保重。”

    楚亭松轻轻“嗯”了一声，待南念念走远两步，他忍不住道：“你也是。”

    后来，南念念和楚亭松也见过几次，但都只是匆匆见面，并没有再好好交谈过。

    当南念念以昭月的身份回到京城皇宫时，听说楚亭松两年多前主动要求随军队打仗，在边关建功立业，已经成了边关将士心中的天才年少将军，成了大周朝的大功臣。

    周景帝病重的时候，皇后不允许召四皇子回宫。毕竟四皇子手握兵权，一旦皇帝驾崩，他要是谋反，那皇后多年的苦心经营岂不浪费？

    但太后认为皇帝病重，应当所有子女都在身边才像话，最后太后安排人去召四皇子回京。

    昭月前几天是听太后提起过四皇子快回京了，但她连日忙于安排众贵女的事情，并未将四皇子的行程放在心上。

    此时乍然得四皇子相救，和他见面，昭月好不惊讶，心道，我曾和他有过数面之缘，但算不得相熟，他应当早就忘了我吧。否则若是又多一个记得我的人，便是又添一层麻烦。

    昭月定定心神，刚想开口谢四皇子相救之恩。

    楚亭松已经开口道：“长宁公主可还……安好？”“安好”两字咬得重些。

    昭月微微一笑，抬眸瞧楚亭松：“多谢四皇子出手相救，否则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尾。”

    楚亭松容仪俊迈，虽和二皇子楚江榆同出一父，但长得却完全不同，气质更是迥异。比起二皇子楚江榆带点痞气的机灵劲，楚亭松则更沉稳冷厉，一眼便可令人感受到他久经沙场的肃杀气质。但这种气质不同于那种粗野不知礼的武将，眉眼间又缱绻着淡淡的书生意气。

    楚亭松缓缓道：“安好便好。”

    不知是不是昭月的错觉，四皇子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深如山涧，藏着一股耐人寻味的深意。但当昭月再次将目光落在楚亭松身上时，他已经看向清音公主，问她有没有被吓着。

    昭月只当自己多心，她环顾一圈众人，自然也就瞥到南簟秋等人的目瞪口呆，估计她们也没料到半路杀出个远道而来的四皇子。

    无论毒蛇从何而来，昭月都得先赔罪：“诸位姐妹，你们都没事吧？今儿个是我安排不周，让你们受了惊吓，真是对不住。”

    余静冰长吁一口气，命人将雅琴收好，理了理衣裳，直言不讳：“好在没有伤到人，公主不必自责。”

    南簟秋到底不如意，今儿个风头都让昭月出尽了，还跑出个从边关来的四皇子，没头没脑地坏她好事。南簟秋表面笑着，说出的话却是别有用心：“好端端地怎么跑出来这么多蛇？公主，恕我直言，莫不是你香囊里的蝴蝶香招惹来的？”

    这么一说，众贵女的眼神齐刷刷看向昭月，令她如芒在背。

    昭月淡定道：“绝不可能。这蝴蝶香，我用过多次，从来没有引来毒蛇。”

    南簟秋道：“也许这次刚好惊蛰才过，蛇虫出没，这蝴蝶香……”

    四皇子楚亭松龙眉凤目，目光淡淡扫过来，有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让南簟秋浑身生出一股寒意，怯怯地不敢再说下去。楚亭松不屑道：“真是蠢笨。御花园日日夜夜有侍卫巡视，哪来的毒蛇？这毒蛇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放进来的。”

    昭月也想到这点，既然四皇子替她先说出来，可见暂时四皇子对她没有恶意。

    清音公主“啊”了一声：“四哥哥，你是说有人故意要害我们？是谁？谁这么歹毒？”

    南簟秋还是头一回被人骂“蠢笨”，何况是当着众人的面，她气得脸色煞白，冷冷道：“四皇子常年在边关，怕是已经忘了宫中规矩，竟然带剑入宫！”

    四皇子的母亲是因谋害皇嗣而被废的陈贵妃，他因此这辈子和继承大统无缘，南簟秋不怕得罪他。

    清音公主瞧了眼四皇子手中宝剑，兴奋道：“四哥哥，这是父皇的尚方宝剑！父皇赏给你啦！”

    楚亭松微微颔首，轻轻一提尚方宝剑，仿佛在说“随便你拿去玩”。

    清音公主果然抽出剑来，上面还沾着殷红色的蛇血，她指着南簟秋，生气道：“南小姐，你瞎了吗？不准你说四哥哥！四哥哥救了我们，你还拿话为难他！你真坏！”

    南簟秋被尖锐的剑身和有毒的蛇血吓得往后退，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羞得无地自容：“公主，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什么你？”清音公主力气不大，尚方宝剑重得很，在她手里抖得厉害，“这剑是父皇赏给四哥哥的，见尚方宝剑如见父皇，你跪下，你给四哥哥道歉！”

    南簟秋尴尬到极点。

    众贵女但凡眼睛明亮，都看得出来四皇子是没有错的，且他玉姿迢迢，令人本能地向着他。至于清音公主拿剑指着南簟秋，肯定是不对的，有失身份，但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大公主，谁敢数落她？

    倒是南簟秋，一言一行皆不如往日沉稳。其实往日，南簟秋言行也不算沉稳，只是她出身高贵，又众人捧着，贵女们不敢说什么，只得奉承。如今见她被四皇子和大公主打脸，暗自窃喜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帮她？

    众目睽睽之下，南簟秋恨不能原地被日光烤成一缕青烟，就此散了得了。她羞愧难当，只得跪了下去，道：“四皇子，对不起，刚刚是我口不择言。”

    楚亭松却并未搭理南簟秋，而是看向昭月道：“长宁公主，你调制的蝴蝶香好香啊。你瞧，经历这么一场蛇祸，蝴蝶还围绕着你和清音，久久不肯离去。”

    南簟秋跪在地上，起也不是，继续跪着的话更觉羞辱，自己简直就是被所有人奚落的小丑！

    昭月淡淡一笑，瞧着有礼有分寸的四皇子，忽然觉得四皇子的眼神里有种故人重逢的喜悦，但他规规矩矩的言行又将所有的惊喜克制到最低，所以表面看去，这人始终保持着萍水相逢的距离感。

    昭月握住清音公主的手，道：“这剑上的蛇血有毒，请四皇子收回。”

    四皇子接过剑，轻轻一挥，宝剑入鞘，如山停岳峙。

    昭月看向众人，语气沉稳俨如上位者：“还请各位姐妹在此等等，今日蛇祸须得好好查一查，不能让我们白受了这场惊怕。”

    能将蛇带进宫，引进御花园，必定经过了重重关卡，细心去查，不会查不出来。

    “本宫是后宫之主，这件事本宫会查，不劳长宁公主费心费力！”

    听到皇后的声音，南簟秋顿时神色得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