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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去年末确定要从七都镇修建一座跨海长桥到市区开始,邬春的秘密地点,就不再是沈海公路。

    从都中直直往前,走到尽头能看见海岸线的地方,便能看到修建中的七都大桥。淡季没货要做的时候,邬春会踩着三轮过来。

    穿过老旧的商业街,她听见阿婆们在议论,等大桥竣工,就能从桥上走到市区。

    邬春去得频繁,却始终不见这桥动工。

    “不是说预计2020年才能修好麽?”邬静在厨房择菜,安慰她。

    “那也太遥远了。”邬春的声音沉下来,再过14年,她在哪都不会在春水巷里。

    江中之岛的七都镇与世隔绝,在她十六年的记忆里,好像从来都没什么变化。只需要半小时就能从头走到尾的小镇;江岸踩点的渔民;以及枯燥的、一成不变的昼与夜。

    邬春贴好最后一个商标,从地上站起来,蹲了太久小腿发麻,她走到窗边,看春水巷来往的行人。

    “我想去桥那。”突如其来的。

    “要吃晚饭了,现在去吗?”邬静回她。

    “对。”邬春说,“就现在,以后再不去了。”

    邬静说好,叮嘱一句多披件衣服,夜里冷。

    邬春于是走出去,推出三轮车,融进夜色里。

    雾霭霭的傍晚,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月亮已经升起来,几颗星透亮。

    两层小平房前挂着红灯笼,元宵才过几天,院主人没拆下来。

    灯笼下蹲了个人,拿着一支枯树叉子,搅和着积水洼。

    邬春“嗖”的急急捏住刹车,停在应野面前,“你在做什么?”

    “在试图做一根芦苇,不思考的那种。”他头也没抬,情绪很淡。

    “喔。”邬春歪了歪头,看一眼二楼熄了的灯,问他,散步去么?

    那日过后,两人算是点头之交,因为被游沅针对的缘故,应野在班上独来独往,没人敢往他身边凑,各种意义上。

    但......邬春有时能与他一道回春水巷,尽管各自沉默的,一前一后,互不打扰。

    应野站起来,顺着邬春的眼神,领悟到她的意思。

    三轮车厢,麻布袋垫着,不算太脏,只是沾染了不少鞋垫的毛屑。

    邬春本以为这位矜贵的落魄少爷会拒绝,却见他从容不迫坐了上去。

    一气呵成的。她微讶,问的却是:你让我一个女生载你?

    “......”应野很是艰难地与她对视,“我不会开三轮车。”

    “那好吧。”邬春勉为其难,留意到他额头上的伤已经结痂,一块黑点,在他过分白皙的脸上显得很突兀。

    今天是难得的晴天。

    此刻,当太阳完全落下去,玫红的晚霞燃遍天际,与清冷的月光相映,一种极致的冷艳撕扯,让人情不自禁追逐。

    邬春不自觉加码,微凉的夜风拂面,将衣服吹成鼓包。

    她透过后视镜,见后面坐着的人闭着眼,敞开的衣摆被吹开了,随着风动,潇洒不羁。

    靠近海岸线的时候,有渔民提桶与他们逆行擦肩,认出邬春,和她打招呼,又见她载着陌生的男生,调侃打趣的眼神欲言又止。

    应野没有去扶边栏,由着她一停一开,颠簸的车厢像是在夜色里跳舞,心底的郁结一扫而空。

    于是和她开玩笑:“有种在私奔的感觉。”

    应野的眉眼生的很漂亮,他认真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微微上扬,增一分则流痞,减一分则寡淡。

    这样刚刚好,文雅而清贵。

    邬春忽然明白邬静会看上她父亲的最主要原因,同样的,她应该也继承了这一份颜控的基因。

    原谅这一瞬间的轻佻,但她没接话。

    “我没有别的意思。”应野适时与她道歉,说,不知道为什么就联想到了灰姑娘坐在南瓜车去见王子的画面。

    “你们城里人都有这么,”邬春顿了一下,绞尽脑汁,“浪漫的想象力吗?”

    破旧的三轮对比南瓜车,灰扑扑的街道与皇宫,还有穷困潦倒的少女载着的落魄公子哥,这应该是毫无关联的吧......

    话音刚落,她听见后面低低地一声笑。

    闷闷地,然后愈来愈明亮,声音也大起来,最后干脆放肆地任由笑声徜徉。

    “我现在已经不是城里人了。”应野马上纠正。

    “你曾经是。”邬春回他,又补充道,“以后也会是。”

    “那你呢?”

    “我也会是。”

    应野“嗯”了声,尾调懒眷,“你想去上海吗?”

    目的地抵达。

    邬春将三轮车停在田埂边,挽起袖腿,从兜里掏出手电筒。应野跳下车,追逐她的步子。

    田埂还有些湿润,邬春一个不留神,踩中几株草根,眼看就要滑进水田里——

    应野及时拉住了她。

    用了些力,他的手能完全圈住邬春的手腕,很细,温热的触感,皮肤摩擦间带起微微痒意。

    邬春站稳,将手抽回,瓮声瓮气地道谢,还有点惊魂未定。

    “比较想去北京。”语气却很坚定,是回他之前的话。

    江岸其实已经没什么人了。小镇老年人多,歇得很早。

    湿冷的风,拥着潮水涌上来。没有灯盏,景色模模糊糊,倒是流水的声音格外清晰。

    他们挑了一处石块坐下。

    邬春很享受这样的时刻,尽管是冷的,心却很平静。她和身侧的人坦诚相告:从明天起不会再来这里。

    应野问:“为什么?”

    因为直到我离开之前,它都不会有任何变化。邬春说这话的时候,潮水上涌,差一点点漫上礁石。

    应野说,这样啊,知道了。

    空气是寂静的。他突发奇想:“如果我现在从这里跳下去,会怎么样?”

    月色泠泠,江面寒气氤氲,看不出深浅。

    “会死掉。”邬春说,神情认真,思考了一下,又补充,“且少一个上海人。”

    应野笑起来,有些遗憾的样子:“有机会的话,我会去北京看你。”

    回得驴头马嘴的。

    -

    窗前的空白一日日被填满。

    七都镇临水而建,邬春从窗外远眺,能看见对面湿地公园的垂柳,老绿簇拥着新翠,遛狗的老人、灰青的石路……像照片显影般渐次出现在纯白的底版上。

    睡不着。

    她换了一边趴,看见同桌在写写画画,凝神专注。

    “你在做什么?”她唰唰写下一张小字条,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移过去。

    “在画画。”纸条移回来,多了一行字。

    娟秀的小楷对比着潦草的行书。邬春觉得他的字很是赏心悦目,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我可以看看吗?”她写。

    “暂时还不行,没有画完。”

    “那好吧。”

    有人很遗憾,画了个不高兴的表情。

    两条短线,下面一道圆弧,像是弯着的嘴。应野看了一会,有点想笑。

    “是那天的江夜。”他写,“准备送给你的,会在我离开前画完。”然后将纸条轻轻挪到她课本边。

    邬春有被安抚到,又有些说不上来的失落:“你什么时候离开?”

    应野:“暑假的时候,去集训。”

    邬春不解:“集训?”

    应野:“嗯,我是美术生,七月后要去画室上课。”

    “哇——”邬春的心里拉开一条豁口。

    应野在她眼里忽然又有点不一样了。

    七都镇只有都中一所高中,总共只有三个班,一个文科班,两个理科班。美术生的概念,是新奇的,像他这个人一样。

    因为应野是第一个转学生,「外来者」,邬春给她打上这样的标签,不过此刻,她觉得还需要加一个「画家」。

    以及,邬春忽然明白过来,他身上那种奇异的魅力来源。

    他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是有「艺术性」的。

    “那只有不到五个月了。”她其实想和他多相处一会。

    邬春忽然有点讨厌二月,因为今年它只有二十八天,本该如此的,却仿佛被偷走了至少两天。

    午休铃响起来。

    应野将水彩本收进课桌,偏头,对上邬春望过来的目光。

    他莫名读懂了这一分愁绪,往她位置挪了一点,很小声:“我会在春天来临之前回来的。”

    教室不复安静,有人站起来,桌椅摩擦出尖锐的声音,有人开始聊天......

    可他们挨得很近,彼靠的两方桌椅仿佛自成一格小世界,外面的嘈杂吵闹都被隔绝开,邬春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声音。

    “你要到哪里集训呀?”邬春也小声的。

    “杭州。”

    邬春“噢”了下,慢吞吞回想地图,了然,“离上海很近。”

    应野点头,说“是的”。

    “那你会缺很多课。”邬春想了想,“我可以给你写信,抄一份我的笔记给你。”

    应野一时没有再接话。

    有人的心悬起来了。

    是不是有些冒昧?——应该不会吧

    你们很熟吗?——也许、大概、能算得上「朋友」

    好吧。他肯定会拒绝的。邬春盯着自己的课本,眸光垂下来,又挺直背。

    只是,因为崔家铭之前让我帮他学习而已。她这样想,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

    “我12月联考。”应野忽地出声。

    草长莺飞二月天,公园里许多小孩在放风筝,迢迢地,彩色的、斑斓的蝴蝶飞起来。

    每年的春天一来,邬春的思绪也随着万物复苏。总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尽管等整个春天都过去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她就会有点儿失落,像是错过了什么。

    “我会给你写信的。”

    她听见应野这样的承诺。

    有风从窗外吹拂进来,林荫层次分明,斑驳的碎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书本上。

    邬春顺着风往外望去,嫩绿的枝芽从一片沉重的旧绿里挣脱,在和煦的阳光下舒展着姿态。

    她心里瞬间涌升出一股感动,大概是被风吹的,鼻腔里兀地一阵酸涩。

    邬春就这样忽然地意识到,春天好像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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