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你

    随后在自己房间的烛火下,坐在床边,把那快乐和诗句写下来。现在那都已成为过去了。

    ——赫尔曼·黑塞《荒原狼》

    时光如电。

    1998年夏。

    八月底一个黄昏。

    天色沉闷得难受。

    气象预报说有雨,可迟迟没有下下来。

    那天,郁楚楚的姨夫刚有空,就开着皮卡车载着生活用具带她们到丁香小区。

    不久前,郁楚楚的父亲郁恒林在桑榆中学对面的小区买了套60多平米的商品房。

    她是那年他们村里唯一一个考进县重点中学——桑榆中学的人。

    郁恒林和妻子还在外地修车厂忙生意,并没有回来。

    郁楚楚也不奇怪。

    一直来,她好像只有在梦中的思念里才能见到父母。

    姨夫在离家较近的地方找到一个车位,熄了火。

    郁楚楚四下看了看,小区里还有个篮球场。

    场上,有男生在挥汗如雨,跳动里全是青春的朝气。

    姨夫、姨妈在搬大件家用电器、棉被等,外婆也拎着衣服往前走。

    一家子人都在加快动作,想趁阵雨前搬好。

    “楚楚,快点呀,雨快落了!”外婆在前头边走边喊。

    “哎。”郁楚楚应了声。

    黄豆大粒的雨点此时突然就落下了来。

    一点,两粒,噼啪有声,一阵急促过一阵。

    地面升腾起白日里的热气,翻动着释放后的畅快。

    郁楚楚抓紧往手臂上叠书,五本、八本、十本……

    全是高一的教材,堂姐郁明媚用过的。

    打篮球的男生也匆匆散了,成群向这边跑过。

    “痛快。”声音里透着运动后的欢畅。

    “快回家收衣服喽,暴雨来啦。”一个调皮的、快乐的声音,故意喊得震天响,是青春里的奔放、热烈。

    雨幕里,接上了一串又一串的笑声。

    “楚楚,钥匙在你那吗?”外婆在远处焦急。

    “在。”郁楚楚靠着车,摸了摸口袋后回答。

    “快来,雨下大了。”

    “好。”她离开车身时,身子稍一侧弯,最上面的几本书就掉落到地上。

    雨点打在头发上,渗向头皮,脸上有透凉的雨滴滑落。

    风吹得树枝摇晃。

    皮卡车上覆着的塑料雨布“噗噗”作响,水流往地面急急滚落。

    郁楚楚努力稳着整个人,然后,慢慢倾身去捡掉落在地的书本。

    风雨里,有个高大的身影湿淋淋地拢了过来。

    大剌剌捡起书本。

    “啪”“啪”两下,抖去水滴,将本子稳稳覆在郁楚楚臂弯里。

    一串流畅的动作。

    没有说一句话。

    郁楚楚只看到了他弯腰下去的背影。

    红白无袖球服的背上,写着硕大无比的“23”。

    四下里,扯着雨幕,模糊了世界。

    他急匆匆地跑远了,未来得及听她还没有说出口的“谢谢”。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只留下雨天里的干爽的味道。

    对,湿漉漉里带着的干爽的味道。

    矛盾世界里的对立统一。

    后来,郁楚楚看博尔赫斯的《阿莱夫》。

    发现博尔赫斯形容贝雅特丽齐就用了矛盾修饰法。

    他写贝雅特丽齐“有一种优美的笨拙,一种陶醉的意味”。

    那时,她想起的,也是这个男生。

    真是奇怪的感觉,她一下就沉迷并记住了,连道谢也忘了说。

    “助人为乐啊。”

    “真是好学生。”

    “滚。”

    陈挺当时也只顾着快点捡书。

    风雨裹挟着她的裙摆。

    这个被叫作“楚楚”的瘦小女生露着一截小麦色的手臂,侧脸透着一股倔,后脑上扎着的一小截短发,黑黑粗粗的发质,白裙有些打湿了。

    他看清地上的课本是高一语文、数学教材。

    她也是高一?

    走远后,陈挺又回头看了看她,已经有一把伞撑在她头上。

    撑伞的是刚才叫她的老人。

    俩人在雨里搀扶着走着,走得很慢,相互依偎。

    这风雨飘摇里的守护,莫名让人心动。

    还有俩人在风雨里给皮卡车上的雨布固定。

    “傻看什么,捡个书,就看上人家了。”虞凌霄拿肩撞了下陈挺,滑溜溜的水滴激起清脆的声响。

    “瞎说,挺哥是‘五好青年’,没你那么肤浅。”覃川在一旁打趣。

    “不过也难说,那姑娘看起来楚楚可怜的。”覃川又补上一句。

    陈挺佯装要踢他。

    “刚才我就怎么没想到要去帮忙捡个书什么的,那姑娘皮肤和我有点像,小麦色的,难道是我流落民间的妹妹?”虞凌霄笑了。

    “你是想做陈挺小舅子想疯了吧。”覃川推他。

    “妹夫?”虞凌霄看着陈挺,乐得肩膀抖动起来。

    “什么脑洞,你俩疯了,唱戏呢。”陈挺斜眼睨他们。

    雨越下越大,他们在丁香小区对面的一家面馆檐下躲雨。

    地面已经积起了水坑。

    雨滴在上面敲出一个个半圆形的透明的泡沫,刚一成形,便消失,再形成。

    循此往复,不知疲倦。

    陈挺默默看着。

    “我估计我那民间妹妹也是周边镇上刚考到榆中的,每年这个时候,就有人家孩子高三毕业卖房子,有人考进买房子。”虞凌霄拍着身上的水滴。

    丁香小区在榆中附近,靠着优越的地理位置,这个老旧小区的房价一直没降过。

    小区的租房生意也蛮好。

    小区北面的门面房就有好几家是房屋中介。

    边远乡镇的家庭想让孩子吃住好些,暂时买不起房子或者不愿意买房的,就在学校附近租房陪读。

    庞大的陪读群体支撑起了榆中周边的吃、穿、住、行经济。

    “他们还选个暴雨天搬家,也不看气象的。”覃川看着盖着雨布的皮卡车,想里面的东西估计是泡了水了。

    “也许人家只有今天有空。”陈挺看着檐下的雨滴在坠落,慢悠悠地回了一句。

    覃川和虞凌霄都转头看过去,带着惊讶。

    “你有毒吧,你什么时候这么赤裸裸地为一个女生说过话?”覃川一脸疑惑。

    “……”陈挺看了他们一眼,回归沉默。

    “那女生也没和你说话呀,怎么你就一幅心电相通的感觉。”

    “初中篮球场,那么多女生给你递水、递毛巾,也没见你说人家好话呀。”

    “走不走?”陈挺睨了他们一眼。

    “走。”

    三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雨水清洗后,天空蓝得透彻。

    四下零星飘着雨丝,街巷裹着流水。

    有人走过,积水的路面便晃一晃,又清幽平缓地荡漾开去。

    水果店铺外有人在抖遮阳棚上的水,雨水儿一串串,直直落下,又溅起,那人慌忙跳着躲开。

    自行车在青石板上驶过,铃铃作响。

    八月尾的几日,郁楚楚和外婆忙着打扫新家,洗、晒暴雨里打湿的衣服、书本。

    9月1日,开学第一日。

    早上去学校报到,她就一路晃过去。

    郁楚楚刚从老家搬到现在的小区。

    一切都觉得新鲜。

    清早,不少店铺还没开门。

    早餐店前却满是人。

    粗壮的梧桐树下,有薄薄的青烟在游走,墙面有些腻,却是生活的印记。

    热气腾腾,日复一日。

    时光在往来重复中,愈发练达,一下一下,持重的,就如同这城里的运河,古老,坚韧。

    有一家批量贩卖鲜花的店里却像似已经忙碌了很久。

    地上有飘散的花瓣,工人在打包、整理,架子上一捆捆鲜花水滴零落,蓓蕾娇艳。

    如果不用去教室,她甚至想去问下那一小捆脆莹莹的小野菊多少钱。

    山川湖海,它们囿于城市的方寸之间。

    她侧头看着,走着。

    “咚。”撞上一个坚实的后背。

    触感是骨骼分明。

    不知哪来的信赖感,郁楚楚模糊感觉这人的味道很熟悉,就是第一日到丁香小区闻到的潮湿里的干爽味道,对,矛盾中含着对立统一。

    思索间,顺势抓住前人的腰部,以防摔倒。

    “没有多余的赘肉,是结实的肌理。”她脑中反应的居然是这个。

    然后,才是抬头看那一双早已垂下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沉沉的眸子里映着小小的她。

    深邃的黑,柔顺的发,硬朗的侧脸,干净的轮廓,温润的形象。

    这人怎么可以那么帅啊。

    和那日帮她捡书的人有些像,只是那天看到的是一个模糊的侧影。

    她不确定。

    花痴啊,她对自己说。

    这一大早的,这是撞了什么大运。

    风吹来,周身漾起清朗的香,郁楚楚更加愣神了。

    对方表情是淡的。

    读不出他神态里的意思。

    不像是厌恶,也不像要生气,只是一个巨大的影子沉默地俯视着她。

    郁楚楚在这深邃的沉默里下沉、下沉。

    直到突然清醒。

    “对不起。”郁楚楚抬头道歉,手却仍然没有放开。

    陈挺一直看着她。

    今天,她穿的仍是那天的白裙。

    脸上的倔强里还带着一丝思考着的迷茫,眼底是清澈的灵气。

    郁楚楚最终醒悟似地松开了手。

    好吧,摸够了。

    终于又说了句,对不起。

    陈挺没说一句话,转身地走了。

    背身的一刹那,他嘴角突然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又觉有些稚气,硬生生将弧度掩映了下去。

    郁楚楚怔怔地在后头看了他的背影好久好久。

    茫然走进新教室。

    班主任已经在讲台前了。

    他指着陈挺边上的空位,让郁楚楚先落座。

    郁楚楚乖巧地走到边上。

    她看着她刚撞过的同桌。

    想,真巧,居然是自己班的。

    陈挺起身给她让座。

    前后座位间隔狭小。

    她走入座位时,擦过他的手臂,坚硬有力的肌肉触感,吓得郁楚楚敏感地一缩。

    陈挺不太喜欢女生碰到他。

    以往打篮球、羽毛球时,有女生给他递水、递毛巾,他其实都不喜欢动别人或别人动他的东西。

    礼貌暗示过几次,但依然还有无比热忱的女生。

    又有时,会不小心碰到女生的手指、胳膊之类,他总是带着谦逊的歉意。

    当女生明晃热烈地迎着他时,他总是怀疑自己做了让她们误会的举动。

    后来,他每次把他装毛巾、水的运动挎包放在场地角落的最里面。

    可还是会有人知道哪个包是他的。

    换包也没用。

    他也没辙了。

    覃川说,谁让他太招人,怎么没有女生知道他的包。

    虞凌霄说,长的帅就是他的错。

    奇怪,今天她碰到他,他感觉到的是清爽。

    心里泰然地接受,欣喜地欢迎,没有逃避。

    有终于尘埃落地的放松。

    好像她和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已经熟络、相知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所谓的DNA心动?

    早上,她撞他,他也是不抵触。

    这感觉真神奇。

    就像身体里存在着的渴望终于跨山越海找到另一部分,契合、匹配度是丝丝入扣的。

    他这是疯了吗?

    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早恋,哪怕是苗头,在他看来,都是极其愚蠢的行为。

    他赶紧拿起物理习题,冲刷头脑里的浊气。

    落座后,郁楚楚偷偷侧头看陈挺,对方都没有抬头看老师,只顾翻书。

    看久了,大概是陈挺注意到了她热辣辣的目光,也回视她一眼。

    读不出眼神里的意思,深处是平静如海,郁楚楚赶紧心虚地收回视线。

    “今天,先按这个座位坐,明天我们按高矮重新排座。”班主任顾守理在台上说。

    上午发书。

    郁楚楚仔细地在每本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她粗粗翻看了每本书的几页。

    有些内容和堂姐那会的教材不一样了。

    她看向他的同桌,他一本本整齐地叠起了他的书。

    高高一摞,也不写名字,好像这些书是多余出来准备出售的。

    另一侧,一本翻旧了的物理书倒是有他知己的味道。

    郁楚楚想着他大概也是借亲戚的书在提前预习。

    铃声响起,班主任前一脚刚迈出。

    陈挺也走出了教室后门,留下书本在风里孤寂地卷着页。

    她看他背对着教室站在一楼走廊里,周围围着一圈男生,而中间的他长身朗立,干净却舒展。

    郁楚楚耐不住好奇心,偷偷歪过身子,翻开他那本物理书的第一页。

    右下角是遒劲的字体,写着“陈挺”两字。

    下面的日期是1998年1月启。

    她再往后翻,整本书都已经写满了笔记。

    “今年1月。看着也不像别人的书。”郁楚楚翻得很专注,没有注意到窗外这书的主人已经在回头看她。

    看她翻他的书。

    陈挺感觉她在触碰他的肌肤一样,身体里有一种毛孔舒张的快感。

    教室里,郁楚楚再对照新发的物理书一看,“和新的教材一模一样,他已经把这学期的物理都学好了?太吓人了。”

    郁楚楚知道今年的物理教材和以往比有不少改编。

    所以这本书不可能是从高年级学生那里借来的。

    这书是他自己提前买的。

    郁楚楚惊讶地望向窗外那个背影,陈挺早已转头回去。

    今天没有课程安排,都是自修、预习。

    铃声响起。

    陈挺在郁楚楚身边坐下,随之带来一股她熟悉的干爽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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