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文/周少年的剑

    2023年9月14日

    使他觉得遥远的不是时间长,而是两三件不可挽回的事。

    ——博尔赫斯

    ******

    那个,你曾经为之奋不顾身的他(她),还在你身边吗?

    ******

    夜暮四起时。

    城市的边际有灰蓝洇开来。

    阳光在下沉。

    依着山峦幻起一层层薄纱似的绛红。

    酝酿出“美人既醉,朱颜酡些”的意味。

    时光嘶嘶流去。

    星子一粒粒钉了上去。

    暗影里。

    一个男人在密树下大喇喇地伸着长腿。

    大地灰的棉质衬衫,烟头在经络分明的指尖明灭。

    挺括的长影朦胧地透着低沉。

    融入夜色,带来岳峙渊渟之感。

    似一帧久远时代的照片。

    只是边缘泛了水渍,模糊地扩散着。

    2009年9月28日。

    凝海县火车站投入使用。

    陈挺大概是第一批坐火车落地这个城市的乘客。

    半小时前,他刚到凝海。

    来之前,他查过凝海的资料。

    这个县城,因海得名。

    地处北纬29°06′-29°32′。

    拥山抱海,濒临三门湾、象山港两大港湾,接壤天台山、四明山两大山脉。

    水质和空气优良率均在90%以上。

    陆域面积1843平方公里。

    海域面积275平方公里。

    户籍人口63万,下辖18个乡镇(街道)。

    拥有森林温泉、前童古镇、伍山海滨石窟等景区。

    是中国婚嫁文化之乡、中国茶文化之乡和中华诗词之乡。

    火车站在山脚下,绿意延伸。

    抬头,天空透亮的高远。

    下火车时,深吸一口。

    果然,空气是透入肺腑的干净、清爽。

    广播里一直在循环播放:

    “现在到站的是凝波凝海,不是台州临海,请到台州临海的旅客,不要下车。”

    原本,今天来凝海讲课的是他的教授。

    可教授临时被研究项目牵绊住,脱不开身,只能让他的得意弟子前来替他。

    往前走着。

    车站门口,歌声飘摇。

    “时光的河入海流,终于我们分头走,没有哪个港口是永远的停留。”

    声音里是淡淡的愁绪,也有明朗的希望。

    他不清楚,为何这个城市要在九月放毕业季的歌。

    高高低低的旋律在风中飘散、远去。

    他在目的地下车。

    怎么也没想到,他在这个离桑榆县很近的山海之城——凝海县,碰到了郁楚楚。

    他曾经用尽万千力气、带着失去的惶恐去找寻的女孩。

    如今却如陌生人般礼貌却清冷地告知他:

    “陈博士,讲座在明天上午九点。这是会议资料。”

    只轻轻一抬眼,他还是轻易看出了她眼神里的慌张和躲闪。

    他眼神一怔,带着复杂的情绪。

    同时又熟悉、自然地落在她瘦而修长的手指上。

    他是如此清楚地知道。

    此刻,她的双手肯定又是冰冷的。

    她每次一紧张,就双手发冷、关节僵硬。

    脸色却是外人不易察觉的故作镇定。

    如今,只是比以往多了一份闪躲。

    有一年,校“十佳大学生”评选,增加了舞台打分环节。

    陈挺从台上下来时,郁楚楚还在后台候着。

    他看得出她平静神色下的紧张。

    于是,他放慢步子走过她身边。

    右手借着行走的力量轻带过她手。

    仅一下,触碰里的冰冷就已传到了他的肌肤深处。

    他并未停下,只是在走近他时低头柔声微笑:

    “深呼吸,我在。”

    “好。”

    陈挺拉回思绪,声音清凉如夏日的薄荷,是喧闹生活里的孤寂。

    他心里涌起苦涩的甜,又夹带着一股酸疼,莫名地在体内狂奔。

    多少年了,多少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他以为随着她的离去,他的心也跟着沉寂了。

    可今天,她又唤醒了他。

    是的,他终于还活着,只是麻木了这几年。

    有人来前台办入住。

    手机响起,铃声是张学友的《还是觉得你最好》。

    磁性的嗓音在唱:

    “花不似盛开,爱渐如大海。假使你怀念我,为何独处感慨。”

    他希望她再多说几句。

    他害怕她再消失。

    他想伸手抓住她。

    问问她,为什么不说一声就不见。

    可她再也没有和他多余的话。

    “陈博士,年轻又帅气,不少姑娘追的吧。”

    刚带司机把人从火车站接来的办公室主任季伟琛打破沉默。

    毕竟好不容易请来的大佬,套套近乎还是要的。

    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

    这小伙子怎么着也得有一米八几了。

    鼻子是高挺的,眼底清澈、漆墨,藏着海涵地负之才。

    周身清朗,心思是沉到底的,带着无法和外人言说的心事,沉稳里带着凛冽。

    而周身自带的礼貌让他有一种贵气,虽是有些生人勿近,但却没有一丝倨傲的神色。

    “没有女朋友。”

    像要说给某人听的自澄。

    这直白有些唐突。

    不过,他不是很在乎别人怎么想。

    “我说楚楚,你男朋友找早了。不然,这么优秀的陈博士,也是可以考虑的,有机会发展发展。”

    练达如季伟琛顺溜地接上了话茬。

    说到一半,哈哈一笑,季伟琛想起什么。

    “这儿没事了,你先回去吧。你的‘二十四孝’好男友刚和我来电话了,说今天是你生日,让我早点放你回去。”季伟琛笑着对她摆摆手。

    “好。”姑娘低眉温顺一笑,走得干脆。

    她怕她的心决堤。

    她怕自己控制不住想要抱住他,再也不肯离开。

    对。

    9月28日。

    今天是她的生日。

    陈挺的心一沉。

    那年暑假。

    在国外的时候,他选了几个礼物,其中一支刻着他俩名字缩写的黑桃木磁扣钢笔特意等到生日那天送给她。

    一早,他就算过。

    这是他们分别后,第4个未在一起过的生日。

    “她男朋友几乎天天下班接她。”

    季伟琛看着郁楚楚的背影,招呼陈挺去房间放行李,顺口解释了一句。

    “还是晚了?”陈挺步子一滞。

    思绪停止了转动,忘了要做什么,只觉得,有什么不见了,自己在无边际的黑暗里,下沉,下沉,抓不住任何东西。

    惶恐,失落,四顾无人,无数次梦里的样子又出现了。

    “陈博士?”

    “哦,没事,走吧。”陈挺恢复神智,声音里却是听得出的疲惫。

    房间里,陈挺打开随身携带的挎包,拿出几本书来。

    刚才在小车上,杯盖未盖好,车子一启动,倒出不少水。

    最上面一本书已经湿了封面。

    “《荒原狼》,这书最近是不是很火,我办公室那姑娘,就是刚走那个,也很喜欢这本,走哪都带着。”

    季伟琛想去翻那本湿了封面的书。

    但想着这样仪表干净且连一点多余指甲也没有的人,也许有洁癖,举起的手,也就停了下来。

    “还行。”陈挺抬头看他,眼里有了柔和的光。

    “话说,我办公室那姑娘也是个可怜人,父母亲人都不在了。”季伟琛隐隐感觉到聊起那姑娘,陈博士好像温和了些,不太有距离感了,是一幅很愿意了解的样子。

    陈挺望了望他,没有说话。

    后来他和郁楚楚再也没见过。

    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他也是从虞凌霄那里听来的,心里的某个角落又暗了一轮。

    “刚来我们公司时,她都不怎么讲话。现在好多了,来了个老乡,那男生特意从老家追来的,对她是真上心,翻遍周边大小城市,终于找到了她。在追她的过程中,倒是提前先把我拿下了,三天两头让我给他送情报。”

    季伟琛也不知道为什么,对一个初次见面的教授聊一个他的同事,还说这么多,不过人家好像还很爱听。

    “那男生是不是姓夏?”

    陈挺脱口而出,说好后又稍觉失了分寸。

    他每次只要一遇到她的事就会阵脚不稳。

    可平日里,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奇了,陈博士怎么知道?”

    季伟琛脑子里已经开始串联一幕幕爱情争夺戏码。

    “季部长,能给我刚才那姑娘的联系方式么?”

    陈挺问得直接。

    “行。”

    季伟琛也爽快地把郁楚楚的联系方式报给了陈挺。

    一瞬间,季伟琛发现陈博士和他办公室那姑娘同姓。

    也许是亲戚,怪不得能说出人家男朋友的姓。

    可为什么连联系方式都没有。

    “晚饭,我陪陈博士在附近吃点我们地方上的特色小吃。”

    季伟琛没深入多想,换了个话题。

    “谢谢,您忙去。我晚饭约了当地的朋友。”

    “朋友明晚聚?”

    “我明晚的火车。”

    陈挺语气坚决,带着壁垒,拒人千里。

    季伟琛只好作罢,想着,落个清闲,更好。

    “那您先休息。”

    季伟琛礼貌地挥了挥手,下楼。

    出了酒店门,季伟琛摇了摇头。

    文化人便是那一身羽扇纶巾,但是,却可以在谈笑间,让话题“樯橹灰飞烟灭”的优雅冷杀手。

    这位博士就是。

    季伟琛觉得。

    房间里,陈挺望着窗外。

    柏油路被车流碾压着,一条碧河绕着酒店。

    不是说,去新疆了,去找她堂姐了。

    怪不得他一直找不到。

    怎么就在这里,还改名了?

    什么联系方式都没在桑榆县留下。

    她是铁了心要同他再无瓜葛。

    他拿着烟,深吸一口。

    火星在暗里亮足,又淡去,直至了无痕迹。

    他连着拨了几个电话,开始有“嘟嘟”声。

    最后,就关机了。

    他知道,她还记得他的电话。

    可她不愿意接。

    有一阵,他发疯地找,好不容易找到田园。

    田园也没有她的联系方式,只说,她曾说过,想要重新开始。

    那她今天完全可以找借口不来的。

    为什么又要让他看见?

    他们又在秋季见面了。

    这一次没有倾盆大雨,她也没有再撞入他的怀抱,只给了他一个远去的背影。

    他起身下楼,往河岸边的公园走去。

    他认识她的那一年——

    法国世界杯,罗纳尔多横空出世,揽入金球奖,满屏幕的沸腾。

    那一年——

    长江、嫩江、松花江等地爆发特大洪水,人人的心被揪成一团。

    生活的洪流裹挟着众人前进。

    有些事、有些人看起来随风消逝在昨日。

    可某一天,你又会发现,他们分明在某个角落生长,丝丝缕缕,前后绵延。

    为着希望,为着不能忘却的记忆。

    他又记起,在她笔记本上看到的一句话:

    “那酒杯已被喝干,再也不会斟满了。”

    那年,他问她,为什么你一个高中生要写这样悲寂的句子?

    她说,她只是喜欢黑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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