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或许是徐姬小产的事让刘彻受了刺激,又或许是后宫的女人都不能叫他尽兴,刘彻又开始想起李夫人的好来,时常将刘髆召到身边养视,以弥补对李夫人亏欠,可越是这样,就越发的睹物思人,思之如狂。

    一日,刘彻夜里梦见李夫人,醒来后想要见李夫人一面,便又让方士设坛做法,帮他招魂,方士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他召开了李夫人的魂魄,令他感伤涕零,凄然道: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见一面他尤觉不够,又命画师将她的容貌画下来,挂在甘泉宫,供他日夜缅怀,还为此做了两篇悼亡赋。

    借着对李夫人的这份思念,刘彻也终于想起被他扔在玉门关外一年多的李广利。太初三年春,刘彻增兵六万,助李广利攻打大宛,而这一仗一打又是一年,一直到太初四年春,才终于打了一个胜仗,班师回朝的那天,李广利带回了刘彻想要的天马,刘彻给他封了一个海西侯,如此倒也算是皆大欢喜了。

    继建章宫建成以后,刘彻又从方士之言,修建了一所明光宫,发燕赵美女二千人充之,除此之外,甘泉宫,鼎湖宫等只要是他求仙的地方,都有源源不断的妙龄女子充入其中,那些女子大的十五六岁,小的才只有十二三岁,只有召幸后才能选入掖庭进行册封。

    一个又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充入掖庭,未央宫也逐渐被这些青春蓬勃的朝气所取代,在相继送走了几位年老的嫔御后,太初四年的冬天,李姬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皇后说得对,人不能做孽,做了孽就要遭报应,我的报应现在来了!”李姬笑道,面色苍白如雪,干瘦如柴。

    “别胡说”,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安慰道:“我那些话是吓唬你们的,你又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什么报应不报应的,好好养病才是要紧的,别胡思乱想了。”

    “齐王的身子一向不错,如果不是我推他落水,他的寿命不会那么短,都是我造的孽,自从齐王薨世之后,我这心里就没有一刻安宁过”,许是到了弥留之际,她反而没了那么多约束,撑着起身下榻,在我面前跪下来,说道:“我这辈子没有对不起其他任何人,除了皇后,请皇后受我最后一拜。”

    “别这么说,是那孩子无福,和你无关!”我悄悄抹了眼角的泪,又过去扶她。

    挣扎着起身,还未抬步便又倒了下去,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稍稍缓过来后,她又问道:“皇后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我点头道:“当然记得,湄儿,多好听的名字!”

    “不是在水之湄,是摽有梅……”她的微笑带了一丝苦涩,眼睛里的光芒也慢慢暗淡,又道:“皇后,我死以后,可否在我的墓前种一棵梅树?”

    我连连点头,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你得活着,为了燕王和广陵王,你必须活着。”

    提到孩子,她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明艳起来,随即便晕死过去,我忙唤人去请了太医,可终究还是没救过来,她就这样带着笑走了。

    大概是知道李夫人的死和李姬有关,刘彻对于这个曾经为他诞育过两个儿子的女人颇为冷漠,没有给她任何追封,只让人以美人的丧仪给她安葬,我将她葬在田姬身旁,依她所请,在她墓前种下几株红梅。不过奇怪的是,种的同心梅都没能存活,能存活下来的都是普通梅花。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①想来年少的时候她也曾有一颗真挚而热烈的心,爱慕着她的庶士,可到底又是什么让她的心最终变成了墓门之梅呢?

    犹记得我初次见她的时候是在椒房殿,我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李湄,我原以为是梅花的梅,她却告诉我是在水之湄的湄,她容貌端庄隽秀,确实也当得起伊人两个字,在一众家人子中,她最是稳重,正巧当时我生刘彻的气,也见不得那些举止轻浮的女子,所以一眼便相中了她。

    她是个福泽深厚的人,能一举诞下两个皇子,可在我看得出来,她其实也是一个命运多舛的女子,至于舛在各处,她从来没跟我说过,我也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经历了很多,她这辈子不慕名利,也不在意恩宠,唯有两个孩子是她此生唯一的慰藉和牵挂。好在她的孩子都已经平安健康地长大,以后可以富贵无忧地生活了,她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

    这一年的岁末,匈奴呴犁湖病死,且鞮侯单于继位,言“汉天子,我丈人行也”,并以汉朝女婿自居,派遣使者将不肯投降匈奴的路充国等汉使悉数送了回来。

    汉匈之战打了这么多年,终于听到了匈奴的一句软话,刘彻别提有多高兴了,遂将新的一年号定为“天汉”,意欲彰显泱泱大汉,浩瀚无边的威名,并于天汉元年春派遣苏建之子苏武将扣押在汉朝的匈奴使者护送回匈奴,以示友善。

    让人意外的是,苏武这一去正巧遇上匈奴发生内乱,汉使又再度被匈奴单于扣留,气得刘彻又于天汉二年夏五月派遣李广利领兵三万出兵匈奴,而这一战打的也是一言难尽,李广利虽得匈奴万余首级,但自己也损失惨重,所率军队折损十之六七,连带着骑都尉李陵也粮尽矢绝,全军覆没,被迫投降匈奴。

    那些日子,人人都在谴责议论李陵变节一事,而我则为另外一件事忧心不已,我的四弟卫广身患重疾,病体沉疴,连太医都束手无策。

    那日我正与太医商议怎么给阿广用药,薛玉和陈灵却惊惶失措的出现在椒房殿,双双在我面前跪下,薛玉哭着道:“皇后,救救航儿……”

    见她们火急火燎的模样,我还以为是卫广出事了,幸好不是,忙扶她们起来道:“起来说,航儿怎么了?”

    “姨母,今天晌午,阿航被杜周抓走了!”陈灵应道。

    我急道:“他做了什么事了,杜周要抓他?”

    薛玉只是抹泪,还是陈灵比较镇定,解释道:“昨天夜里,阿航和几个朋友在外头吃酒,私下替李陵辩白了几句,说了贰师将军的两句不是,不知怎的就被人告发了,杜周说阿航罪犯诬惘,直接就将人给扣下了!”话一说完,她也哭了起来。

    前不久太史令司马迁便是因为在朝堂上替李陵辩护了几句,刘彻以“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为由将其下狱,以诬惘之罪被判了死刑,最后刘彻惜才,准许司马迁以腐刑相抵。要是落在别人手里倒还好说,偏偏落在了大魔头杜周手里,眼下刘彻正在气头上,他为了迎合刘彻,指不定会对卫航做些什么,难怪薛玉会急成这样。

    “皇后,航儿虽然和阿广一样玩世不恭,可他心地不坏,一定是有人故意害他,求皇后救救他……”薛玉说着,又要下跪。

    “我会想办法救他的,你先起来!”我扶她起来,又唤了陈兴过来:“你速去找太子,让他赶紧去执金吾打点一下,一定不准杜周对航儿用刑。”

    陈兴是陈掌的儿子,和他父亲一样,他虽无大才,但胜在细心稳重,是个可靠之人,所以陈掌过世以后,我便让他接替了皇后詹事一职。

    见陈兴出去,我又问道:“这事儿阿广知道吗?”

    薛玉摇头:“他病成那样,我哪里敢让他知道啊,乐娃和霆儿在家里照顾他,我们俩是偷偷进宫找你帮忙的。”

    我拍着她的手,宽慰道:“这事儿有我呢,先别让阿广知道,如果他问起来就说我让航儿去帮我采办东西了,很快就回来。”

    薛玉和陈灵纷纷点头道谢。

    如今朝中并无可用的将领,与其他人相比,李广利倒也不算是最差的,刘彻惩治司马迁,确实是有心维护李广利不假,但未必就会像惩治司马迁那样,治卫航一个诬惘之罪,毕竟卫航不涉朝政,只不过是私下议论两句罢了,而且现在私下议论李陵的人不在少数。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据儿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椒房殿,说道:“阿母,舅母,我刚刚去见过阿航了,他没事,你们别担心。”

    我给他递了一杯水道:“这事不能拖,你待会儿去一趟甘泉宫见见你阿翁,把你四舅的情况跟他说一说,再看看他准备怎么处置航儿。”

    “好,我现在就去!”据儿一口饮完茶水,又出了门去。

    这两年,刘彻不是在外巡幸,就是在甘泉宫求仙,除了重要的年节庆典外,他很少会在未央宫待着,宫里的事他基本不管,朝中也大小事务也大多都交给了据儿,一年到头,我和他也见不了几次面。甘泉宫现在已经被方士搞得乌烟瘴气的,如果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太想涉足,只能让据儿去,卫航这事儿不算什么大事,我唯一担心的就是杜周想把卫航当做典型,把小事放大,要刘彻大义灭亲,利用卫航去弹压那些私下议论和质疑刘彻决策的人。

    据儿这一去一回,至少得一天时间,我又对薛玉道:“有我在,不会让航儿有事的,你们回去好好照顾阿广,等我消息。”

    二人行礼道谢后,才忐忑不安地离开。

    如果是以前,她们也许不用这么担心,有我和卫青在,没人敢欺负到我们卫家头上,可是现在不同了,卫青不在,我和刘彻也已经到了相见不如不见地步,卫家早就不似往日那般风光,杜周敢拿我们卫家的人生事,便是看清了这一点。她们忐忑是对的,我希望她们能牢记这种感觉,也希望经过这一次,所有的卫氏子弟都能明白这一点,卫青不在了,我也护不了他们多久了。

    好在据儿不负所望,从甘泉宫回来,把卫航也一起带来了椒房殿,说道:“阿翁听说了四舅的病情,说四舅身边离不得阿航,就让我把阿航带回来让阿母好好管教。”

    卫航直接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小姑母,我错了!”

    “你们哪,都不让人省心”,我叹息道:“你阿翁病成那样了,你还有闲情跑去跟别人吃酒,胡言乱语,你是诚心想气死你阿翁是不是?”

    卫航摇头:“昨天吃酒的时候,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说那些话的,其他人都说了,我是看见别人都说,我才随口议论两句的,真没想到会出这事。”

    “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了!”我训斥道:“咱们家走到现在容易吗?你知道现在外头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等着找咱们家的错处,巴不得把咱们家从现在这个位置上拽下来取而代之?我不指望你们能像你阿翁和仲父那样,保家卫国,扛起一个家的重担,只要你们能平平安安地就好,可你们倒好,越是哪些话不能说你们就越要说,越是哪里是非多就越是往哪里钻,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的小命给折腾没了,你们就甘心了。”

    卫航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不说。据儿过来扶我,劝道:“阿母,阿航已经知道错了,说两句就算了,赶紧让他回去吧,别让四舅和舅母他们担心了。”

    我顺了顺气,嗔道:“这阵子你就在家照顾你阿翁,好好尽尽孝,顺便也闭门思过,把我刚才说的话,也跟你那几个兄弟们说一说,等把我也气死了,你们就好自为之吧!”

    卫航一惊,连忙叩头道:“小姑母你别生气,航儿真的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敢出去胡闹了。”

    说实在的,不管是卫青,卫步还是卫广,他们对后辈的管束还是不错的,这么多年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我今天这话说的确实有些重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卫青不在了,卫广眼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以后他们也没了约束,稍有大意便能会落入别人的圈套,我不得不说的严重些,让他们提高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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