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寒冬的正午,就连难得攀升的阳光也温暖不了刺骨的冷意。
云顶大厦32层办公室内,光线明亮充足。
冯秘书站在红木书桌一侧,低头攥紧手心,连视线也不敢轻抬一寸。
程唤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儿,可气场和氛围与往常截然不同。
他手中的钢笔轻敲桌面,像是什么有节奏的鼓点,可每一声都像是倒数,在安静到极点的空间显得极为清晰。
“嗒”地一声,程唤动作停下。
他缓缓开口,问:“冯秘书,你被调来这里多久了?”
忐忑许久,问得却是无关紧要的一句话。冯秘书咽了咽口水,老实回答:“两,两个多月。”
“嗯。”程唤似乎答得漫不经心,惹得冯秘书悄悄探出视线。
她现在无比紧张,生怕这位年轻却有着让人惧怕的气场的程董会怪罪她擅自让黎总监进来。
这些日子,她做得足够稳重得体,没出过什么大错,而且黎总监身为程董的隐秘女友,她适时讨好,顺水推舟,算不得挑战底线的大事,想必程董看在女友的面子上,也不会怪罪。
心情刚刚放松一点,又听程唤突然问:
“你和黎总监是旧识?”
果然问到了黎总监,冯秘书当他是探听她和黎妙的熟悉程度,遂笑着说:“不算旧识,只是黎总监人特别善良,对我很关心,所以近来关系很好。”
“那迟烟?”他的语气柔和,大概知道了她与黎妙相识,于是有了闲情逸致同她闲谈。
冯秘书彻底放心下来,眼睛笑得像月牙,言语间也多了几分随意:“我跟迟烟姐算不得太熟,本来以为她……但是最近相处下来,她挺好的,只是有些看不清自己。”
程唤闻言挑眉,眼神里的情绪让人琢磨不透,他问:“看不清自己?”
年轻人的心情轻易表现在脸上,她表情纠结了半晌,很快坦诚内心:“哎……迟烟姐确实很好,但是您和黎妙姐姐已经是一对,她不该再有多余的感情出现,这样对你们都不好。”
程唤长睫压低,上身前倾,言语循循善诱,带着引导:“这话,是黎妙告诉你的?”
“嗯。”冯秘书认真点头,继而叹气,“唉,黎妙姐就是太温柔了,不想当面伤害迟烟姐,所有就找我帮忙,让她看见你们两人相处的样子,我从旁点拨点拨,大概就会放弃了吧……”
女孩言辞恳切,程唤看着她的神情,像是感叹:
“你真善良。”
冯秘书受宠若惊地捂住嘴巴,还未还来及谦虚说声谢谢,却见程唤唇边的笑容渐渐消失。双眸缓慢地眯起,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她一愣。
“可惜……你知道身在职场,最忌讳的是什么吗?”程唤的声音淡淡响起,眸中不带一丝感情,“是自作聪明,偏偏又露出破绽。”
“什,什么?”冯秘书无辜地瞪大了眼睛,似乎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程唤不动声色地睨着她的表情,一扬手,将面前的文件袋扔在桌面上:
“六个月之前,你是蜂巢娱乐新媒体运营的部门经理,两个多月前却突然辞职,摇身一变成了深域娱乐的行政秘书……”
说着,他扫了一眼从文件袋里散落出来的照片。
错落堆叠的照片上是冯筝抽着根细烟坐在副驾驶上。夜色袅袅,她的神色妩媚地望着驾驶座上偏头同他说话的男人。
“……”
冯秘书睁大的双眼一下子眯起几分,无声地随着他的视线看向文件袋。
桌面散开的照片上,冯筝同男人出入寻城大大小小的餐厅和酒店,她的目光多数都落在男人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依恋和崇拜。
与方才的纯净和天真不同,照片中的她举手投足十分成熟妩媚,简直判若两人。
气氛瞬间凝滞。
冯秘书盯着那些照片,表情微变,半晌无言。
“不知道冯秘书有个双胞胎姐姐,还跟我们深域的宋中岩宋理事是恋人关系。”程唤打破寂静,佯装无辜地睁圆了眼睛,语气却掩不住嘲讽,“真是巧呢……”
说着,他垂下修长的指节轻轻拨开叠住的照片,语速缓慢且随意,“不过,冯秘书的姐姐居然也叫冯筝。”他眉心扬起,好看的双眸弯起个纯良的笑,“不会这个冯筝,其实是你本人吧?”
他居然饶有兴致地模仿起她的表情神态,可越是温和的语气越像是狐狸捕捉猎物前,故意收起尖利的爪子,实则准备待猎物放松警惕时发出致命一击。
冯筝不寒而栗,扯出个干笑,抓住桌角,稳住差点就要脱力的踉跄。
真凭实据就摊在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
她颓然应道:“程董,非常抱歉。”
“道歉不必。”
程唤没再给她眼神,拿起一旁的手机解锁,专心打字,“你领一份辞职申请。人事部我已经交代过,该有的赔偿不会少,可以出去了。”
走到这步,他已经够仁至义尽。
冯筝深吸气,应了声好,小心地收起桌面上散落的照片收起装进文件袋。
程唤轻抬眼睫扫了眼照片——谁陷得更深,一眼就分明。
想起什么,他淡淡道:“让你牺牲自己的事业为他做事……这种人的爱有几分珍贵?”
冯筝一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说这些,瞳孔有些闪烁地看过来。
手机屏幕亮了又灭,跳出新的消息通知,程唤懒得去瞧她的反应,拿起手机,好心留下最后一句忠告:“聪明人就别做傻事。”
女人沉默半晌,在关上门时低声回应:“……谢谢,程董再见。”
程唤没再回应。
办公室大门被关上,脚步声渐远。
与此同时,程唤点开消息通知,看到了苏洛屿发来的讯息。
苏屿:“阿!唤!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惊天内幕!”
苏洛屿说话向来夸张,程唤并不好奇,随手回了句:
“今天是周五?”
苏屿:“……”
苏屿:“你这样应付我会后悔的!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啊!”
苏屿:“快问我是什么惊天内幕,我大度,肯定告诉你!”
这家伙的手指大概安装了加速器,打字速度堪比说话密度,几条长句子“腾腾”跳出来。
程唤无奈扬眉,点开数量颇少的表情包栏,准备选一个合适的表情回复过去。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门被猛地推开。
程唤放下手机抬眼,意料之中地看见黎妙气势汹汹地迈步进来。
“程唤,你凭什么辞退我?”
第一句就是先声夺人的质问。
她高仰着下巴,眉头紧皱,似乎对他没有一点忌讳。
程唤慢悠悠靠上椅背,对她的冒犯置若罔闻,甚至注意力停留在手机界面上,翻看着表情包栏,最后点了个“洗耳恭听”的纯文字表情回给苏洛屿。
发完,他边暗灭手机,边抬眼扫过去,冷淡道:“身为公司董事,我连开除一个总监的权利都没有?”
黎妙嗤笑一声:“无缘无故开除员工,你也不怕违反劳动法。”
“嗯。”程唤闻言,煞有介事地点头,放下手机,摆出一副好似在耐心解释的样子,“既然决定开除,自然不是无缘无故。理由嘛……无故旷工、擅闯董事长办公室、冒犯上级……你选哪一个?”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黎妙的表情却越变越难看。
她攥紧拳头,隐忍道:“就凭这些你就想辞退我?”
程唤扬眉:“不然呢?”
她的眼神里是荒唐和难以置信:“不然?是你欠我的,程唤,是你要我配合你扳倒程祁森。是你答应我只要不告诉迟烟你的秘密就留我在深域,这才过去多久就要过河拆桥?”
“欠?”程唤笑了,“有些人往往喜欢把偏离自己预想的结果推卸给他人,就像你现在。
当初主动找我的是你,主动配合的也是你
到头来,倒成了我欠你。”
说着,程唤表情变得严肃,脑海中浮现出许久之前的那个下午。
当时还是总裁秘书的黎妙,在会议途中返回拿文件时,撞见他出入程祁森办公室搜集违法证据。
那瞬间,程唤以为她会毫不犹豫地揭发,可是她居然关上大门,同他做了一个交易。
很简单,她帮他扳倒程祁森,但是留程祁森一条生路,好让她在他落魄时展露真心。
她天真地幻想着陪着程祁森同甘共苦,将他感动,那样他的心就会转到她这里。
牺牲自己的生活,企望能感动一个男人。
这种幻想可笑又可怜。
但是程唤答应了,无他,只是突然好奇,想看看程祁森这样冷血冷情的人究竟会不会感动。
当然,最后谁也没看见。
程祁森死了。
死得突然。
他本以为能看见他拷着手铐被警察带走的画面,没成想,生前最后一次上的不是警车,而是救护车。
程唤站在远处看着程祁森被担架抬走,而黎妙哭得万分狼狈,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泪水糊成一团。
那时候他以为他们的交易就此作废,不再会有再见的机会,可是黎妙去医院找了迟烟,将迟家姐妹与程祁森的过往种种通通宣泄而出。
迟烟晕倒的下一秒,他推门而入,将黎妙拉开。
大概是他太过紧张的态度引起的黎妙的怀疑,她很快猜出他的心事,在葬礼结束,一切即将尘埃落定之际,黎妙再次出现,以迟烟作为条件威胁他,从而进入深域娱乐。
当初怕她告诉迟烟,他才是扳倒程祁森的幕后之手,一路容忍黎妙纠缠,可现今的迟烟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再去担心什么已经毫无意义。
尤其是宋中岩已经做出小动作,如果让他知道个中纠葛,恐怕迟早要与黎妙暗中勾连。
公司里明争暗斗倒也罢了,要是因为这些牵连到迟烟,他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索性趁早将一切潜在的危机扼杀,免得忧心。
彼时的办公室内,只剩下暖气工作的细微声响。
苏洛屿的消息又跳出来,程唤扫了眼屏幕,无暇去看,耐着性子对面前的黎妙下最后通牒:
“留你在公司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我给过你机会。可是你不好好珍惜,居然将心思动到了迟烟身上,那么抱歉,深域不会再留你了。”
话音刚落,黎妙突然咬牙切齿地发狠道:“迟烟迟烟迟烟……所有人满脑子都是迟烟……那是她活该!凭什么她能无知无觉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的好,凭什么她现在能轻而易举重新开始,过幸福的日子,我却要在痛苦的记忆里沉沦,难以自拔?”
程唤拧眉,眼眸深沉:“我以为你已经想清楚。不必对她这么大敌意。你们之间唯一的牵扯无非就是程祁森,哪怕他活着,你渴望的也是程祁森的感情,迟烟这个人存在与否,都无法改变程祁森不爱你的事实,是他辜负你,伤害你,你要恨,选对了人再恨。”
黎妙突然笑起来,眼眶红得骇人,她脚步踉跄一下,堪堪扶住身后的沙发,口中喃喃:
“真不愧是父子,居然说过同样的话。”
闻言,程唤眼底厌恶一闪而过,却见黎妙滑坐在沙发上,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他心脏病发作之前,我跟他闹过,说他不该为一个费尽心思想要逃离他的白眼狼动怒,结果他居然掐住我的下巴,说我没资格,没资格攻击她、讨厌她。”
“我说我哪里是讨厌她啊……我是恨她,恨她!”黎妙一边说着,一边按住心脏的位置,整个人颤栗地笑,“可程祁森居然说我恨错了人,让我选对了人再恨……哈哈哈……然后他就这么死了!”
“真是活该啊,程祁森,用他虚假的绅士风度、虚假的成熟妥贴、虚假的甜言蜜语……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付出。他处心积虑维护在那个女人面前的形象,到头来呢?那个白眼狼有了新欢忘了旧爱,早把他抛之脑后!”
她越说越激动,按住沙发站起身,看着程唤冷眼旁观的样子,心中恨意愈发浓烈。她忽然就平静下来,抬手抹掉眼泪,俯身直视着程唤的眼睛,露出个嘲讽的笑:
“你凭什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要说可怜,还有你,苦苦暗恋那女人多年,到头来被一个出现了不到半年的男人抢占先机。一个活着的人的爱你都得不到,你才是真正的可怜——”
这句话像是包裹着寒气的尖刀,狠狠插进程唤心脏。
他瞳孔一缩,眼中骤然升腾起怒气,一手指节收拢紧握,一手迅速拨通助理电话:
“通知人事,黎妙办理离职,立刻!”
助理很快出现,将黎妙带走。
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
程唤深而长地呼吸过后,定定看着自己因为过度用力收拢而失去血色的双手,忽而轻嗤出一个自嘲的笑。
-
到达圣庭,天色已经彻底黑透。
冬天的傍晚看不见晚霞,只能看见提前亮起的霓虹灯。
秦姐已经做好晚饭,见程唤回来,忙忙碌碌地摆着碗筷。
看着满桌菜肴,他忍不住询问迟烟有没有吃过,秦姐却一愣,意外地回应说迟烟已经离开了,以为早就告诉他。
闻言,程唤动作微顿。
心中分明错愕,面上却撑出个平静的笑,淡淡地轻喃一句:“嗯,那就走吧。”
到底还是走了。
无声无息,毫无留恋。
深夜的客厅一片昏暗。
程唤没有开灯,拿着酒杯陷进柔软的沙发。
颈前的拉环项链被体温暖热,他用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
很想去找她,很想很想。
可是没有借口,没有立场。
黎妙说过的话在耳边闪现——“你凭什么以一副高高在上的眼神看着我?要说可怜,还有你,苦苦暗恋那女人多年,到头来被一个出现了不到半年的男人抢占先机。一个活着的人的爱你都得不到,你才是真正的可怜——”
真话果然够刺耳。
眼底因醉意变得潮湿,程唤怔怔地看着酒杯中摇晃的红色液体,无法扼制的空洞感在心底蔓延。
这时,随意丢在沙发上的手机忽然长亮,应该是有人打电话过来。
程唤抬手拿起,搁在耳边,听着听筒对面的苏洛屿夸张叫嚷:
“喂,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你!我收到你的消息临时去忙了,没机会给你回复,没想到你也不着急——”
“习惯了。”程唤靠回沙发上,手指抵住眉心,不怎么好奇地应声。
苏洛屿心虚一笑:“嘿嘿,大家忙嘛,轮回消息多正常,不过我有良心,发现大事必须告诉你。”
程唤:“嗯。直接说吧。”
苏洛屿语气立马变了,神秘兮兮道:“你之前那张卡,不是打不开吗?我中午试了一下,你猜密码是什么?”
“……”
这人的好奇心旺盛得让人难以理解。程唤不答话,耐心听着。
“你的生日。”苏洛屿的声音激动起来,迫不及待和盘托出,“包括我点进余额,看见的数字……余额也是你的生日。”
程唤送到唇边的酒杯停住。他想过无数个可能,却从没奢望过迟烟会拿他的生日当作具有特殊意义的数字。
苏洛屿的声音还在继续,甚至开始头头是道地帮他分析:“阿唤你想啊,卡是提前准备的,还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我仔细想来,恐怕不是你笃定的“划清界限”。毕竟谁也不会无聊到专门用对方的生日时间来划清界限啊!”
他顿了顿,谨慎道:“既然不是为了划清界限,那她会不会其实……”
如果不是准备与他划清界限,那么初雪那天她的答案——
程唤突然坐起身,双眸因为激动而充血。
他第一次如此慌乱而失态,甚至连身子都没有站稳就抬脚冲向卧室,腿边的毯子滑落,茶几的杯子也滚落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手机就这么被丢在旁边,隐约能听见苏洛屿疑惑地“喂喂”。
他什么都顾不得,奔进卧房,手忙脚乱地拉开卧室床头的抽屉。
抽屉内空荡干净,只有一个被细致折叠起来的生日帽,和一张生日卡片。
“……”
他终于停下来,小心地翻开卡片,细致查看。
卡片背面是简约精美的风景画——绵延山、梧桐树、澄黄落叶纷飞,像极了寻城的秋日。
这张卡片,只在放进抽屉前看过一次,他没能发现那最角落处,有一行不易察觉的银色字体。
程唤怔然凝视着那串英文字母,指尖微微颤抖,良久无法平稳呼吸。
因为上面写着:“YES,I DO.”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