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再一次转弯，明亮的街灯映在车窗上，反射出模糊幻影落在杨楚曦眼底，“唰”地一下，又马上被甩在了身后。
记忆里的画面同街灯一同褪色，她渐渐回过神来，暗暗琢磨着，她和穆陈的婚姻就只是这样而已，一个幌子。而今天也只是他们在领证后的第一次相见，忽然说到“责任”，还是有些许牵强……
居民楼越来越多，街景逐渐熟悉。
快到家了。
“刚刚那人是你朋友？”
穆陈没等杨楚曦对“婚姻责任”一词做出回应，声音忽然又淡淡响起，与窗外雪声融为一体。
杨楚曦好几秒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宋尧。
她“哦”了声，随口道，“楼下服装店姐姐的儿子。恰好碰到一起下班。”
她见穆陈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那神情似乎是还想对此话题再发表些什么高见，于是无辜地歪了歪头。不知为何，他却只是轻咳了一声，没再说话。
杨楚曦住的小区离商场不远，开车十来分钟便到了。
待穆陈在临时停车位上停好车，杨楚曦便立刻给外婆拨了视频电话过去。
她感觉到穆陈凑近，屏幕上出现两人亲密的大头。
肩头被他伸手揽住时，轻微一僵。
可他却自然地一如这世上所有夫妻那般。
杨楚曦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穆陈的演技，确实要比她好得多。
仅仅过了两秒钟，电话就被接通。
老人就好像一直守着手机旁边似的。
外婆布满皱纹却满是笑意的脸出现在视频上，杨楚曦收起其他心思，咧开嘴大声喊：
“外婆——”
“哎，让我好好看看我的小曦哦，又瘦了，工作不要太拼咯——”
外婆乐呵呵地伸手抚摸着屏幕，就好像真的能摸到她的乖外孙女一样。
杨楚曦一下子就红了眼眶，低下头去用力眨了眨眼，再抬起头时已掩盖如常：
“哪有，我们上次打电话才过了四天，哪会瘦这么快哦！”
杨楚曦很小母亲便去世了，葬礼结束没几天父亲便抛下她再婚，于是一路拽着外婆跌跌撞撞长大。
那时这世上只有外婆一人在意她。
高考后，她本不情愿离开故乡来到遥远的北京念书，可没想外婆却固执坚持让她走。
“我的心愿，就是看我们小曦，一步一步，发光发亮。别老念着外婆，外婆在家，好得很好得很！”
待她终于在北京站稳脚跟后，外婆的心愿只剩最后一个她无法完成。
——那便是看着她成家。
因为父母的事，她本这辈子都不愿结婚。可如果是为了外婆……
如果是为了外婆开心，无论做什么事，她都愿意去做。
这就是那晚她为何会主动找上穆陈。
她以为，和另一个与她有相同需求的人，开始一场有名无实的婚姻，或许能解决问题。
“小穆，最近工作，好不好啊？”
杨楚曦下意识绷紧了身子瞥向穆陈，见他温和道，“外婆，工作很好。我们公司马上会推出一款全自动炒菜机器人，到时候寄一款给您，可以帮您做些好吃的小炒。”
“好，好。”外婆咧来嘴乐开了花，“炒菜好，我最爱吃小炒。”
杨楚曦彻底收起了方才的伤感情绪，内心无语流下瀑布汗。
明明在家可挑食了，根本就不爱吃的，面对帅哥就这样讲……
老人如今每天在家最念念叨叨的便是想她的乖外孙女和外孙女婿，视频起来过了十几分钟也不愿停下。杨楚曦听见与外婆同住的小姨催了好几次让她早些睡觉，好说歹说，老人才念念不舍挂了视频。
望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杨楚曦怅然了片刻，才转头诚恳道：
“学长，谢谢你。”
穆陈却不知在想什么，摇了摇头。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声阵阵。杨楚曦刚想开口告别，却听穆陈忽然问：
“明晚有安排吗？”
“学长，你忘了，我晚上一般都守在餐厅里。”杨楚曦嘴角绽开一个自然的微笑，礼貌解释道，“饭点最忙，不能走开。”
话说完她才迟钝地察觉，穆陈方才的问话里，应该还隐含其他意思。
心头忽而如暴雪般乱成一团。
她匆忙低头解安全带，推开车门，却听身后：
“楚曦，你叫我名字就行。”
杨楚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学长”这个称呼。
风声在那一刹那忽然停了下来。
雪还在缓慢飘着，可整个世界却如同默片般安静无声。
杨楚曦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感觉那名字却仿佛烫嘴般，卡在舌尖，最后也没喊出：
“……好，我走了，今天谢谢。”
穆陈在车里目送她像只兔子般快步冲进居民楼里，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被女生如此干脆地拒绝。
至于上一次……
也是她。
嘴边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捉兔子，大概需要的耐心总是多些。
他回想起方才杨楚曦靠在副驾驶上闭目养神时的样子，散开的卷发发梢如弯钩，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落了根发丝在自己手心。这么多年过去，每次见到她时，那发丝便又会出现在他心头，若有似无地勾了又勾。
手机上视频电话声音乍然响起，穆陈收回目光，是被他从九点半延迟到了十点半的项目会议。
他按下接听，对着电话那头的下属漫不经心道：
“嗯，照常汇报吧。”
黑色的雷克萨斯在深蓝色夜幕下沉声启动，缓缓远去，在雪地上留下一排深不见底的车辙。
听见车辆离开，杨楚曦才在黑暗中用力按下电梯。
她隐隐感觉穆陈今晚和两个月前相比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
可那种感觉与她而言是全然陌生的，因此她无法形容——
对感情她偏偏一窍不通。
等电梯的时候，她闻到自己衣服上沾了些陌生的香气，用力嗅了嗅。
是穆陈车里雪松味的香薰。
那是怎样的味道呢？
好像她已经在不见边际的海洋里起起伏伏飘荡了许久，而此刻有浮木漾来，伸手便能轻而易举抓住。
可她没有伸手。
浮木自她擦身而过，留下一股淡淡的气息。
便是那种味道。
*
杨楚曦不是一个对感情较真的人，想不通的事情就会任它过去，毕竟餐厅的事已经操心的了。
但她没想到两人第二天晚上就会再相见。
第二天下午五点，“湘宝楼”前台响起电话铃的时候，杨楚曦正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和食材供应商刘师傅手机通话，核对双旦期间每日所需的食材数量。肉蛋蔬菜价格都较平日上升了不少，她需要对每天的消耗得有尽量精准的预估。
因此那个噩耗迟了一分钟才到达她耳朵里——
蔡全的女儿滑雪摔跤时将蔡师傅拽倒，两人一同滚到了坡底。
“说是，医生让至少在床上躺一个月。”丁兰大气不敢出一声地复述着电话里的信息。
“啪嗒。”杨楚曦右手的中性笔滚落在地上。
一语成谶。
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在她正式接手湘元楼经营后的，第一次双旦节点。
杨楚曦感到自己的胸腔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咬牙使劲深呼吸了几口。
方才慢慢平稳下来。
没事，没事。她从小到大经历过的意外一箩筐都装不完，这点小事算什么……
抬起眼，杨楚曦平静地对丁兰挥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让她先去忙，接着对耳机那头客气道：
“就按照刚刚的数吧，辛苦刘师傅。”
随即迅速结束了对话。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她冷静地点开电脑右下角的日历。
距离圣诞营销活动开始还剩仅仅一天。
社交媒体线上宣传物料都已备好，今晚就将通过“湘宝楼”官方账号发布第一波优惠预告。
如果蔡全不在，店里根本承接不住活动期间的人流。
放弃这次活动是不可能的。双旦是一年最重要的节点之一，整个十二月都指望着最后一周翻盘。
杨楚曦揉了揉紧蹙的眉心，右手滑动着微信好友列表，脑海里闪过好几个之前认识的厨师的脸。
但没有厨师会在双旦期间空闲，抛下自己那摊活儿不管来帮她。
她倒是知道有位大厨上个月因为餐厅经营不善失业回了南方老家，如果对方愿意的话，明天飞来北京还有些希望……
大拇指烦躁地在手机屏幕上乱滑，朋友圈红点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她鬼使神差点了进去。
三分钟前，穆陈转发了一条“食技”新品发布预告。
“食技”的新品……
无数道闪电将她的思绪照得亮如白昼，随即一道惊雷在她脑海炸开！
或许有救了。
杨楚曦披起她那件咖色大衣，脚踩黑色长靴，起身快步走出休息室，路过前台时对丁兰嘱咐：
“给蔡师傅点些水果和补品送到医院去，我报销。”
“跟小筠说声，今晚的推文先不发了，改到明天下午，等我安排。”
宋小筠是杨楚曦的学妹，研究生在读，负责帮“湘宝楼”打点社交媒体。
丁兰点头，急急忙忙地给宋小筠拨去了电话。
从湘宝楼打车到食技科技总部大厦穿越北京三个区，花了杨楚曦将近一个小时。
路上她一直试图联系穆陈，但没想到却始终无人接听。
是在开会么？
杨楚曦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不该不加联系就冒冒然来穆陈公司找他，可事态紧急，她也没别的办法。
司机踩下刹车，稳稳停在了一栋深灰色写字楼前。晚上六点的天色已渐渐转黑，“食技”银白色的标识亮起，在幽暗的背景中，清冷又锋利。标识之下，巨大的落地窗里，人影闪动，耀如白昼。
杨楚曦暗灭手机屏幕，紧了紧大衣领口，走下车。
推开一楼大厅的玻璃门，炽热的暖气翻涌袭来，一左一右两个头顶饭团的小人守在通道两边，咧开嘴笑意吟吟。
前台行政小姐眼见这位大波浪卷发的高挑美女有些面生，热心地迎上前来，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小姐，请问您要找谁？”
杨楚曦刚要张口，却见一旁银色的电梯门碰巧缓缓打开——
在人群环绕中走出的人，竟正是穆陈。
同电梯里出来的其他人一样，他身着一套正式的深灰色西装，看上去是刚结束一个商务会议。
明明所有人都是相似装束，可穆陈却硬生生将那套简单的西装穿出了与众不同的气质，衬得他本就高出周围人一头的身材更加修长挺拔。
杨楚曦想起研一第一次见穆陈也是这样的场景。
社团纳新现场那么多人，可杨楚曦偏偏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身上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让她无法移开眼。
举手投足间，稳重又自如，游刃有余。
就好像足够清楚地知晓，这世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在掌控之中。
那一看就是幸福家庭培养出的孩子。
那时杨楚曦只心想，别看了，多看一眼也不会有结果，他们不会是一路人。
没想到有一天生命竟会有交叉点。
穆陈在身旁人的说话声中漫不经心地点着头，利落地朝出口迈去。
眼看着他就要推开玻璃门，杨楚曦犹豫不定地向前迈了几步。
却见他竟仿佛有感应般，忽然偏过头来！
无数道光线自头顶的水晶吊灯倾泻而下，喧闹的大堂里，一道沉静有力的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流。
沉静的表面之下，那目光里，似乎还翻滚着许多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与她犹疑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像一颗石子砸进深海，又像一颗子弹，正中眉心。
“穆总，您就别骗人了，每次我请你去玩你就唬我说结婚了。不行，这次你一定得去……”
龚先权没发现那一刹那的异常，不依不饶在穆陈身旁叫嚣着，想着今天好不容易合作谈成了，势必要把这平时天天假清高的人拉下水不可。
“龚总。”
穆陈无情地打断了他，拎起他后领，在他反抗的“哎”声中，微笑转身快步迈向杨楚曦。
“还没给你介绍，这是我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