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无尽黑暗将人吞噬,这便是死亡?

    熙攘吵叫声绕着人不停的囔囔,有要乱成一锅粥的架势。

    宁岚楼皱起眉,外面的人声吵的她心烦,莫非连死都不能让她死个清静?

    “吵什么吵,都闭上嘴安静会儿。”宁岚楼怒不可赦道。

    此话一出,外面安静了一下,紧接着又吵嚷起来。

    “别管她,都已经是出嫁的人了,还在这儿耍威风呢。”有个妇人轻蔑的声音模糊从房外面传来。

    紧接着宁岚楼听到几声附和。

    自己声音一出,宁岚楼都有些吃惊,喉咙里涌出来的血早就灌满了嗓子,她居然还能喊出来这么大的声音。

    宁岚楼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没有伤痕,干干净净的细腻皮肤,摸不到粘稠的血。

    怎么回事!

    宁岚楼惊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她正坐在一软绵绵的床榻之上,一块布盖在她头上。

    这里是地府?还是阎王殿?

    宁岚楼一把掀开了自己头上的那东西。

    强光忽然照亮了四周,猛一下叫人看的模糊的不真切。

    宁岚楼揉了揉眼睛,逐渐周围变得清晰起来。

    赤红,猩红,深红,浅红,烛台散着橘红光晕的映着珠帘绣幕。

    像血一样的红,如同那座染血的宫殿,宁岚楼看着心里直犯恶心,右手抬起捂住了心脏。

    但当她看见自己身上那鲜红的宽袖时,更是皱起了眉。

    同时,宁岚楼的眼中浮现出了一丝莫名的迷茫与诧异。

    这装潢与饰物分明是新婚洞房的模样。

    宁岚楼惊得站起来身,扯起自己的衣摆左右看了看,这是件霓裳嫁衣!

    登时她头顶往下一沉,让她赶忙伸手去扶,沉甸甸的一大坨金子压在她头上,差点栽下来。

    宁岚楼倒吸了一口冷气,见鬼了。

    她张口喊道:“娰竹。”

    房门紧跟着被推开了。

    “小姐,唤奴婢有事?”

    一个鹅黄衫丫头打扮的女孩探头进来。

    娰竹看过来的第一眼便惊出声:“小姐,这盖头您怎么自己给拿了,可使不得呀。”

    宁岚楼一时间只觉得眼前发黑,这女孩应了她那一声后,她就全然明白了。

    这是她十七岁那年,在宁府出嫁时的场面。

    宁岚楼眨了两下眼,又缓缓重新坐回床榻上,任由娰竹摆弄整理着她的裙摆。

    宁岚楼深深呼出口气,她伸出手,用指尖撩起一旁灯台上烛火的焰尖。

    一阵灼痛,让宁岚楼嘶嘶一声倒吸气。

    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又重新回到了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八州叛军未曾起义,帝畿还未被屠城,而自己,也还没有惨死在甘泉宫里。

    这怎么可能?她居然重生了。

    恰好重生在十七岁时的大婚之夜。

    宁岚楼年少时曾有过一桩婚姻,但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光彩的好事。其中原委曲折的歪七八扭,都能叫话本楼的人,谱出一台人人津道的热闹戏。

    宁岚楼一生两段姻缘,第二次她嫁给了殷尧帝李明阳,给她带来了泼天的权势。

    而第一次与她婚约的人,是那年殿试的状元郎,淮州椋安郡太守之子郭年。

    这谈来也是尤为讽刺,明面上一个是大殷当朝官员的世家嫡女,一个是家底殷实的新进状元,本该是出郎才女貌的金玉良缘才对。

    但当时的大殷朝中央与地方官衔之间的沟壑之深,常有人用“朱门路骨”来形容此二者之间。

    那时的帝畿门户多半看不上那些外来客,就算那郭年是状元郎,若在朝中没有门路,在众权贵眼中,也不过是个竖子。由此也可见这个椋安太守有多不上帝畿官场的台面。

    因此这郭年娶宁岚楼,实际上是来宁家倒插门当上门婿。

    而这门不当户不对,在这桩婚事中来说都算得上能称得过去。

    这郭年对于宁岚楼来说,可不是什么半载婚约得来的,就连宁岚楼也是半月前才得知自己的这桩糟心事。

    隔着窗牖,外面杂声不断,宁家阖府上下都在忙活着今夜的大婚。

    其中一模糊的嬷嬷声透进了宁岚楼的房内。

    “怎么,岚瑚小姐还在那哭呢,快叫人过去安置好岚瑚小姐,这时候来府上的达官贵人众多,可不能叫人看了去。”

    宁岚楼慢条斯理的抿了口姒竹捧上的茶,润了润喉咙,洗去还似留在喉腔中的血腥气。

    “姒竹,宁岚瑚今日可曾来找过我。”宁岚楼道。

    “二小姐?没有。”娰竹懵懵道,“小姐提那位做什么?”

    宁岚楼推开窗子,露出条缝,外面天已经黝黑,星辰现形,大约是酉时末的样子。

    尽管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对于这一晚发生的种种,宁岚楼还是记得分毫不差。

    上一世的今夜,可以说是之后种种事的开端,那么既然她重来一次,宁岚楼沉思着,她是不是能够改变一些事。

    纵使上辈子自己风光无限,到最后也落得一个骇人的结局。

    她一想到自己惨死的那一幕就感到心悸,至少,她要让自己活下来。

    而眼下这个时辰,若她所料不错,那位宁二小姐宁岚瑚就要来寻她了。

    果不其然,姒竹出去了没多久之后,宁岚楼就听见房门外面传来了一串细碎的声音。

    “长姐,是我。”透过门窗的声音娇柔又呜呜咽的在闷声抽泣,“好姐姐,给我条生路吧。”

    宁岚楼坐在屋内,把头上沉得要死的金钗花钿一一取下。

    “小妹来了?”她慢条斯理的故作惊讶,不慌不忙的站起身推开了房门。

    宁岚楼脸皮上浮出一层冷淡的笑意,“生路?妹妹你这话就奇怪了,你的生路怎么会在我这儿?”

    吱呀一声房门开时,宁岚瑚想来是没有预料到宁岚楼会开门,在外面惊的抬起耷拉着的脑袋。

    那一张玉琢粉砌的小脸梨花带雨,哭的那双眼睛通红,我见犹怜。

    宁岚楼在上一世自从被宁家逐出家门后,见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次数,一个手都能数的过来。此刻时隔几年再见,倒是心里有说不出的五味陈杂。

    “进来。”

    “进——进去?”宁岚瑚不知所措的眨了眨眼,一时间连哭都忘了。

    她的这个姐姐可是向来都不怎么愿意多跟她说一句话,今日怎么跟转了性似的。

    宁岚楼停住了脚步,重新转过来身,看着呆呆不动的宁岚瑚开口道:“也行,咱们就在门口说,你这个时候来找我做什么?”

    宁岚楼上辈子跟整个宁家的关系都不是多么融洽,她时常觉得自己可能跟姓宁的都互看生厌。

    “不——我不是……。”宁岚瑚涨红了脸摆了摆手,最终抽了抽鼻子,“求求你了长姐,你把阿年还给我吧。”

    上一辈子宁岚楼听到宁岚瑚这句话时,也不知是气是讥,简直要笑岔气了。

    当时她恨这场婚事恨得咬牙切齿,她心里恼的很,去嫁给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上门婿,而宁岚瑚这丫头居然脑子跟进了水一样还眼巴巴的想要。

    而细说来,宁岚楼这桩半月前跟天上掉下来似的婚事,就是拜宁岚瑚所赐。

    宁家在大殷虽然算不上有多大的权势,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帝畿的二流世家,但却是大殷朝中独一份的历经两朝。

    这宁家原本是前朝旧臣,但在改朝换代后,又被殷太祖招安重新出仕。

    在战乱那几年里,宁氏少主宁晟也曾妻离子散,当时怀有身孕的宁家主母林氏流落北方三州,生死未卜。

    于是当宁晟出仕殷朝后,便求取了当时的河郡贵族杨氏嫡女,一年后生下了宁岚瑚。

    然而却没想到,又隔了大约一年,林氏的旧仆带着一个女童寻到了帝畿,言明这是林氏遗骨,已经起好了名字,唤做宁岚楼。

    林氏死在了乱世,也是当时那个世道的常态,宁岚楼回到宁家后也算是家宅安宁,没出过什么乱子。

    然而另外的那位宁家二小姐却在情窦初开的年纪玩了一把大的,暗自幽会当朝的状元郎,与这位郭年私下见面,酿出了股郎情妾意的蜜里调油。

    结果好巧不巧,有一次两个人在若般寺偷偷见面时,被去上香的穆显公撞见,闹了出掉面子的尴尬事,结果宁家小姐与状元郎的破事在帝畿门户中传了个沸沸扬扬。

    宁晟知道此事后大怒,有辱家门颜面是一方面,更叫他担心的是,宁岚瑚早些年已经与平乐王次子定了婚事,此事一出,简直是打人家的脸面。

    “让,你当我愿意要?”宁岚楼看着宁岚瑚淡淡道,“宁岚瑚,难道不是你母亲弄的这出,来泼我一身的脏水?”

    只说是宁家小姐,但宁家两个小姐,可没有说到底是哪个小姐。

    宁晟动了动心思,又在杨氏的撺掇下,想起来了宁岚楼这个自己不怎么在意的长女。

    “长姐,我——我真的——。”宁岚瑚半呜咽半结巴着。

    “但我可以帮你一把,此举可圆了你的心思”宁岚楼坐在桌子旁边手指支着下巴,抬头看着在门外站的笔直的宁岚瑚。“但就看你想不想了。”

    宁岚瑚眼睛一亮。

    而宁岚楼眼中则闪过一道暗光,“你可愿意与那个郭年一起离开帝畿。”

    “你——你是让我……私奔?”宁岚瑚大吃一惊。

    “怎么?”宁岚楼笑了,嘴角却是添染着几分讥讽与薄情。“不愿意?”

    “这、这,我怎么能——。”宁岚瑚似乎是被吓住了,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父亲和母亲不会答应的。”

    “你当初和那个郭年有私情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那两位答不答应?”宁岚楼注视着宁岚瑚,眼睛一眨不眨嘴角弯起弧度,“我是绝无可能与郭年成婚,你若是不带他走,我今夜就杀了他。”

    “不要。”宁岚瑚惊呼道,同时被宁岚楼这句话吓得不由退后了一步,却抬手五指紧紧抠了门框。

    宁岚瑚自小便知道,她这个姐姐行为处事上有说不出的乖张,向来是说到做到,此刻居然是一点怀疑都没有,第一时间便信了宁岚楼的话。

    “究竟是要或不要,你自己可得考虑清楚了。”宁岚楼看着宁岚瑚的眼睛直言不讳道。

    宁岚楼确实没有说假话,上一世她被杨氏算计,被迫嫁给郭年。年少逞强冲动,那股恶寒又恼怒的劲头一上来,怎么也压不住。新婚洞房夜里她拔出藏在怀中的短刀,直接捅进了郭年的要害。

    但她又说了假话,就算此刻宁岚瑚被私奔吓退了,她也不会再杀郭年一次。

    上一世那是她第一次杀人,沾了血的刀从手中掉到了地上后,她手都是抖的,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她头上,整个人彻底被吓的冷了下来。

    就是那一晚,她连夜翻墙逃出了宁家的家门。

    她杀了朝廷钦点的状元郎,一夜间从世家贵女变成了通缉逃犯。

    之后她又知道,就是那一夜,宁家将她逐出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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