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链

    医师大赛便是在一月之后,宋祁鸢近日翻出许多阿娘从前用过的医术药籍,翻开便见泛黄纸张之上略显模糊的墨迹。

    也许是堆积静置过太久太久,书页甚有些薄脆,宋祁鸢翻阅时动作也显得格外小心翼翼。

    她将指腹划过书页上的笔迹,工整清秀,可见阿娘过往珍视。

    宋祁鸢复又想起阿娘曾将她抱在怀中,温暖轻柔的掌心裹在她的小手之上,亲手教她如何写“宋祁鸢”这三字。

    字如其人,阿娘的字很美,清秀娟丽,像山水画那般静谧。

    “鸢儿心中如今可有向往之事?”阿娘轻柔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她不明所以回头望了望阿娘,笑得天真烂漫,丝毫没有察觉到阿娘嘴角的苦涩笑意。

    她稚气摇头晃脑,紧紧抱着阿娘的手臂,应道:“我想同阿娘一样,做个行医济世的好大夫。”

    阿娘闻言轻笑,轻轻抚摸她的脸蛋,与她温声道:“好,待鸢儿再长大些,阿娘便将之前所学全全教予你。”

    “好!”宋祁鸢咯咯笑,转身望着阿娘的眉眼,笑得清甜,“待鸢儿学成,就同阿娘一起治病救人,到时为阿娘租下一个医馆,这样鸢儿就能同阿娘永远永远在一起了。”

    “鸢儿天资聪慧,自是会比阿娘好上许多”,阿娘虽这样夸赞,却摇摇头,似是轻叹了口气,与她道:“只是阿娘今后不能同鸢儿一起治病救人了,鸢儿可千万不要像阿娘这般轻易放弃自己心中所想,定要坚持下去......”

    那时宋祁鸢还是太小,全然不明阿娘口中的“今后不能同鸢儿一起”究竟是何意,只是她在阿娘的眼中看到不舍,那时她紧紧盯着桌上的医书,甚不舍得眨一下眼睛,似是想要就这般将它们铭刻在脑海之中。

    其中情愫,是眷恋。

    后来她才知晓,是宋毅,他将自己的思想强加在阿娘身上,他说:“女娘便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就算是医术如何精湛也不会有用武之地,倒是浪费时间,还不如用这些时间管理将军府上大小事务,我在外公务繁忙,回家却等不到夫人相伴,只见夫人整日抱着书本,像极书呆子,那我娶妻可是为了守着一个书呆子过日子?”

    阿娘太爱他,便也就这样听信了他口中所言——“我征战沙场护府上安稳,你做好我的贤内助,轻松自在,何乐不为?”

    如是日复一日,宋毅并未有履行他曾经的半分誓言,却将阿娘从独立自强的性子磨成了困在大宅院中的所谓“贤妻良母”。

    曾经被师傅称作天赋异禀的才女,再也拾不起医书毛笔。

    宋祁鸢回想起阿娘生前种种,越发替她觉不值得,将一生托付给了一个心中只有自我的男人。

    她这几日常常看医书至深夜,蜡烛用得越发快,不想被宋毅再说些什么丧气话,便令花衣在外进了些蜡烛回府上。

    医师大赛上皆是天南海北医术高超之人,她万不能掉以轻心,且此次机会难得,她万分珍稀,只有加倍努力,才有机会在一众能人中脱颖而出。

    她仍记得阿娘与她讲过,自己的师傅待她如同亲女,虽严厉却不刻薄,教会她许多,能识此师乃人生之幸。

    那日宴会之上,那位太医问过她阿娘姓名,想来也知她阿娘之事,大抵亦与阿娘的师傅相识,宋祁鸢亦想凭借此次大会,进宫向那位太医询问一番阿娘过往与师傅如今所在。

    本想看完这本医书之后再闭馆离开,一不留神天色渐晚,花衣与小澄阳王还未回,想来不知又去哪处游玩去了,盘算着宵禁时间,她也该离开。

    起身将杂物收整一番,正在翻整账目时,余光却见馆门前多了个人影。

    她眉头一簇,想来此时来人若非急病,多是来者不善,抬头却见熟悉的面纱。

    莫偕月正笑眼弯弯望着她,宋祁鸢却觉她眸光中几分虚假,甚带些寒光。

    想起前几日莫偕月踏足药馆时,石邪与微生澈皆待她万般警惕,想来是发生过什么不悦之事,似是还与她有关。

    如此一来,宋祁鸢也对她生出几分戒备,只是将她就晾在门口不作理会也并非适合,便也只能与她客气道:“携月?你怎来了?”

    莫偕月闻言才迈步上前,进了药馆,手中把玩着珠串,语气俏皮向她道:“恰好路过,便想着来瞧瞧你。”

    “请坐”,宋祁鸢弯了弯唇角,手中拿着毛笔,示意她落座。

    “好”,莫偕月也并未有客套,甩了甩衣襟便坐下,手中珠串被她圈在指隙间,一阵沉默间,珠子碰撞声响清脆绕耳。

    “没有打扰到你吧”,莫偕月说着,却并非是问句,当是本不在乎这些。

    “怎会”,宋祁鸢感受到她言语间的强势,便也想到她今日来定是有何事,并非简单路过寒暄。

    她继续收整着桌上物什,见莫偕月正在椅上转来转去,四处打量,心中警惕越发重起来。

    “携月在京中居住何处?还从未听你说过”,宋祁鸢将手旁的包袱打开,整理物什,向她摆明自己要走之意,只是莫偕月却像是未有瞧见一般。

    “距城中稍远,算是偏僻”,莫偕月捻珠的动作稍作停歇,之后将手搭在桌上,复又向她问道:“你可知最近菩提寺的香火旺得很。”

    “我倒是听旁人说过一二”,宋祁鸢不知她为何忽地说起菩提寺之事,之前听府上那几个妹妹谈论过菩提寺求姻缘很灵,还说要去那里瞧一瞧。

    她倒也只是听了一耳,并未有多在意,若是求财甚灵,或许她会想着去瞧一瞧。

    “这珠子便是我从菩提寺求来的”,莫偕月说着将手中珠串举起,在宋祁鸢眼前晃了几下,续又说道:“听说那里求姻缘很灵。”

    “是吗”,宋祁鸢看着那珠串圆润而又光泽,只是鲜红似血,光线暗沉之下尽显几分可怖。

    “你可知我向菩萨求的是与谁的姻缘”,莫偕月垂着眉眼,笑眼暗淡,声色渐缓,那般小声,似是在自言自语。

    宋祁鸢先前见过她对石邪那般,自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之人是谁,未有等到开口,便已听到莫偕月沉闷声响道:“石邪......”

    说完他的名字,似是叹了口气,继而抬眸时,竟能见到她眼底红色。

    宋祁鸢这才瞧见她眼底下的青黑,眉眼之间皆是疲惫之意,甚可见她眉头之间隐隐泛青。

    这般模样倒并非像是几日未有休息好,而是像触了什么霉头似的少了精气神。

    正如医书之中所写的印堂发黑之状。

    “携月,你近日可是太过劳累?看你面中似是少些气色,可是要注意休息才是”,宋祁鸢未有接她的话头,转了话题,与她说道。

    莫偕月闻言只是摇摇头,眼睛直直盯着手中那串珠链,喃喃道:“可是他心中之人并非是我,我又如何能求得姻缘?”

    “......”宋祁鸢见她这般总觉有些生怵。

    又听她道:“于是,我问菩萨,我要如何才能得到他......”

    “我不得回应”,莫偕月苦笑,眸中可见点点泪花。

    “我问菩提寺的住持,他说要我顺其自然,莫要心陷囹圄,否则爱而不得终身,便一生不得解脱。”

    “可我不愿”,莫偕月忽将眼眸死死盯向眼前人,手中珠子复又碰撞出清脆声响,倒显得几分骇人,如是两个珠子摩擦出“吱呀”声响之时,宋祁鸢见她缓缓从椅上起身,继而口中渐渐吐出:“我想,只要石邪心中之人在这世上消逝,那我便能得到他的心。”

    “你说呢”,莫偕月顿了顿,喊着她的姓名,与她续言道:“祁鸢。”

    宋祁鸢向后退了几步,与她轻声道:“携月,放下执念向前看,或许有更好之人。”

    莫偕月闻言仰面笑道:“你错了祁鸢,你不是我,你不知爱而不得有多么痛楚!”

    “你不懂!”

    说着她踮起脚尖,将掌心按桌上,身子上前探,将手中的珠串递向宋祁鸢面前,忽又换了语气,一如往常那般弯着眉眼,轻柔着嗓音向她:“祁鸢,你看,这珠串可好看?”

    宋祁鸢听着她的嗓音,莫名觉耳中有些许生闷,继而眼前模糊,闪现许多柳絮般的细碎物什。

    莫偕月的嗓音在她耳畔不停萦绕,由远及近,她晃了晃脑袋,却如何也清醒不来,恍惚间,她觉有什么冰凉之物碰触在她手腕皮肤之上,她想要摆脱胳膊上却使不上半分气力。

    原本只是微微的淡香如今越发浓郁,快要盈满她口鼻之间,阵阵窒息之感,令她浑身脱力,只能任人宰割,眼前漆黑之状,似是要蔓延包裹她全身。

    深陷漆黑不得挣脱之时,她忽听闻有一微弱声响,似是近在咫尺,却又缥缈。

    “鸢儿......鸢儿......”

    有人在喊我,她想。

    “鸢儿......醒醒.......”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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