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亲

    宋祁鸢随花衣往前堂去,顾不得方才在花间湿了的衣角,脚下生风似的匆匆赶去。

    微生澈听闻沈南尹来提亲一事后,便紧蹙着眉头,在她身后同往,面色似是淬了霜,眸中阴鸷似是要将前方虚无给戳破一处洞来。

    待到堂前驻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宋毅的爽朗笑声此时已是万分刺耳。

    屋内宋毅正与沈太尉交谈甚欢,沈南尹在椅上端坐,一副温润君子模样,不时与两位长辈应和商议婚事细节,似是从前种种荒唐事未有发生过半数。

    宋祁鸢隐约还能瞧见他嘴角暗淡的淤青和额头上结了痂的几处疤痕,见他的手覆在腰间揉按,当是那日伤到了筋骨。

    如此想来便知是微生澈那日对他下了狠手,如今一月有余,仍未能好得利落。

    “阿爹”,宋祁鸢尽量平缓气息,这才显露身形在众人面前,感受到沈太尉与沈南尹一同投来的目光,她微微俯身行礼,与两人道:“鸢儿见过沈伯伯...”。

    如此顿了许久,她才将心口嫌恶生生压下,避开前方炽热目光,垂眸口气生硬续言:“见过......沈哥哥。”

    沈南尹与长公主一事,朝堂之上闹得风风雨雨,沈太尉自然有所耳闻,只是他自心中也盼着自家儿子能攀上个高枝,自然也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如今他大势渐去,儿子又不知怎地与长公主见生了闲隙,这才想起沈南尹与宋祁鸢的婚事,细想宋毅手中仍握着几数兵权,子女联姻,两人也可凭此联手,不说得多少好处,但至少还能在朝堂之上稳固一二,倒也算是段好亲事。

    本来如何劝说沈南尹,他都不愿与宋祁鸢成婚,可不久前却似突然开了窍,又似被人下了蛊,无论如何也要将宋祁鸢娶回家,沈太尉也顺势应下,本想着如此应付一番,将军府上也不会有异议,可瞧见宋祁鸢匆匆赶来,脸色却不见喜悦,反倒见二人之间气氛着实不如从前那般,心中倒是没了主意。

    沈太尉便也只能当坐和事老,向着宋祁鸢便是一番夸赞:“鸢儿还是如从前那般知书达理,亭亭玉立,入我儿府中做了主母,当是吾儿福气。”

    因朝中议论纷纷,皇上对于长公主与沈南尹一事已对他沈家颇有闲隙,这高枝难攀,若是还不能牵制住这将军府,他那太尉之位倒是显几分岌岌可危。

    宋毅听他这般夸赞宋祁鸢,脸上笑意俞增,假意客气应和:“沈兄说笑了,能嫁予南尹,当是愚弟小女之幸才是。”

    听着几人虚情假意一来二往,宋祁鸢恨不得直言揭下几人假惺惺的面具。

    沈南尹望着宋祁鸢,见她不卑不亢挺立堂中,一时出神,他不禁回想起这些时日,在她身上瞧见的许多变化。

    他总觉得,自从她去年为自己殉情,在莲花池落水被救后,便好似变了个人,比从前的小丫头稳重端庄许多,她不再只将眼光放在他一人身上,反是落在更加远阔的远方,就连她曾经最爱的张扬红衣也鲜少再见她穿过几次,反是许多素淡白衣模样。

    他不知是在何时幡然醒悟,她已在一夜之间长大,不再是从前那个追在他身后,只会甜甜叫他“沈哥哥”的小丫头了。

    以前他总觉得,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疏离他半分,久而久之便不会在意她何时出现,与他分享哪些趣事,又为他做过什么,一切看似理所应当,本不该多加在意,可当她渐渐远去,却倒令他怀念起从前往事,怀念起她追在自己身后喊他“沈哥哥”的甜腻模样。

    他起初接近长公主便是为了走捷径,他想不过是女娘而已,娶妻是谁又有何重要,如此倒不如娶个能帮扶他立业的女娘,可后来接触尚久,他时时刻刻被长公主踩在脚下,长公主的行事喜好都与他截然相反,他才明晓,他错了,相伴余生之人,爱比帮扶重要万千。

    微生澈随宋祁鸢往堂前来,未有入门,在堂外假石旁隐了身形,仍能瞧见堂中境况。

    见那死缠烂打之人正在椅上坐着,眼神不自觉在她身上流转,双拳垂在身侧青筋鼓起,他当初不该留此人一命。

    破了计划又如何,他动了不该有的心思,便是该死。

    计划可变,可他的鸢儿不能委屈半分。

    沈南尹正回忆从前,忽觉面上觉有冷光凌冽闪过,身上不自觉颤栗,四处张望才见堂门前竟有一处银光闪烁,仔细一瞧,竟是刀刃映着冷光。

    他本以为是眼花看错,如是向后仰去,探究望着,忽见那处闪出一个身形,一双凌冽黑眸万分眼熟,死死盯向他,其中杀气凛凛,有将他千刀万剐之意。

    沈南尹不禁觉颈上一凉,蓦地喊出声来,令堂中几人都向他望来。

    “南尹,何事?”宋毅挑眉,神情之中竟是宋祁鸢从未见过的关切。

    沈太尉也闻声望来,只是眉眼之间倒是见几分责怪他大惊小怪。

    “回宋伯,小辈无事”,沈南尹说着,脑海中映出那日在小巷深处,他口中鼻息间皆是腥甜气,胸中憋闷又身上剧痛,微生澈狠狠攥住他脖颈,在他窒息前一瞬才松了手,在他剧烈喘咳间,被血糊住的眼前,隐约瞧见微生澈立在他身前,声色冷冽与他道:“若你将今日之事告与旁人,我便与你同归于尽,你与你爹的贪污罪迹也将在朝堂之上散扬。”

    那般嗜血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狠绝,似是他触碰了不畏死亡之人的底线,将要被那似阎王之人扯下黄泉粉身碎骨。

    他终是不敢与这般人物搏命,便也只能起身揶揄道:“只是小辈因今日来府上求亲一事,心中喜悦,昨日未有休息好,方才失礼,惊扰宋伯,是小辈过错,向宋伯请罪。”

    “哈哈哈,原是这般”,宋毅闻言这才松懈眉眼,倒是万分大度,与他应道:“无事,这般喜事,我自是体谅,又何须请罪,南尹快坐。”

    宋祁鸢见沈南尹这般举止怪异,眸中一亮,似是明了什么,便转身向后望去,可惜她望去正是死角方位,未有瞧见心中所猜想之人。

    “鸢儿,坐吧。”

    如此三人坐着聊了许久,宋毅这才想起当令宋祁鸢落座。

    宋祁鸢颔首,便在与沈南尹错位的对面落座,有意与他规避的模样,显而易见。

    “鸢儿,都这般大的女娘了,怎还如此含羞”,宋毅却似不知她此举何意,竟开口向她直言:“去南尹旁边坐着去,你小时不是总爱粘着南尹吗,如今长大了,倒是别扭起来了。”

    沈太尉闻言也同他应和:“哈哈哈,宋弟所言偏颇,女娘总是矜持些,当是令南尹主动些才是。”

    说罢,他便向沈南尹送去一个眼神,沈南尹会意,便起身往宋祁鸢身旁落座。

    甚还有意往她身侧靠去,温声与她寒暄:“鸢儿,许久未见,可是有想念哥哥?”

    宋祁鸢闻言只觉喉中一哽,方才压下的恶逆之意复又泛上胃口,不禁蹙眉,扯了扯嘴角便将头往一旁偏过,甚将身形往另一处偏斜,与他拉开间距,未有搭言。

    如此在长辈面前,倒是令沈南尹略显窘迫,一时未有缓过神来,僵直的手便一直抚在茶杯上,未曾拿下。

    沈太尉见状迁言与宋毅商谈起昏礼安排,“不瞒贤弟,我早在几月前,便请来神婆算过,七日后,便是个良辰吉日,但宋弟应知近来朝廷之上事物繁杂,圣上又予老夫不少差事,太过匆忙,这才直至今日来府上提亲,如此仓促,还望宋弟见谅。”

    宋毅瞧着堂前檀木箱成堆的聘礼,眼中的欢喜之意快要溢出来,又何谈仓促不仓促,反是连连颔首,笑得爽朗,应道:“沈兄说笑,这怎算得上仓促,七日已足够昏礼置办。”

    “好!”沈太尉展颜,用手拂了拂白花胡须,续言:“宋弟善解人意,那这般便这样定下,待七日之后,便是二人成婚之日。”

    “全听沈兄安排”,宋毅如此应下。

    沈南尹在一旁静听长辈交谈,不时瞧一瞧宋祁鸢的神色。

    宋祁鸢余光望见他投来的目光,蹙眉回望,见他一副含情脉脉的模样,只觉令人作呕。

    宋祁鸢听着两人一来二往交谈甚欢,似是要成婚之人并非她,而是堂前这两位,未有经过她同意或是过问她所想,便如做一场交易,用几箱聘礼和未来官场上沈家能对宋辰的帮扶,便将她卖了出去。

    心中苦楚,她嗤笑,眸中凄凉,轻飘飘地问了沈南尹一句:“沈南尹,你为何不愿放过我?”

    沈南尹未有想到她会这样问,身形一愣,手中折扇收起又展开,却还是张口未语。

    他无言以对是吗?因他自来时便已将此事视作板上钉钉之事。

    见他这副模样,宋祁鸢更觉可笑。

    “沈伯伯,阿爹”,她起身上前,在堂前立身,与两人颔首道:“这婚事,鸢儿不愿。”

    她嗓音清脆细腻,一言出,却似落地有声,堂中欢愉笑声戛然而止,三人皆瞠目结舌地望向她。

    沈南尹更是从椅上弹起,手中折扇掉落在地上,面上满是不可思议,与她质问:“鸢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弯了弯唇,直视向他,并不避讳他眼神,斩钉截铁道:“我所言何物,我自然是知道”,说罢复又将先前言语复述:“这婚事,我不愿!”

    “鸢儿!你这又是在胡闹什么!”宋毅拍案而起,声响震耳欲聋,一如往常不过问前因后果便只会面红耳赤地向她吼。

    “阿爹,女儿未有胡闹”,宋祁鸢弯了弯唇,反是语气平稳,腰身挺拔,将方才途中令花衣取来的信封取出,递向宋毅与沈太尉面前,莞尔:“还请阿爹与沈伯伯瞧一瞧,这信中写得可是何物。”

    宋毅愤愤将信封打开,却只读了几句便面上又青又红,脸色难看至极,沈太尉见状,也将信纸拿来,匆匆瞧过几眼,又慌忙将信纸收回信封之中,随即抬眸便是向沈南尹怒斥道:“你这逆子!整日都在读些什么糟粕之物!”

    沈南尹被叱骂地不明所以,顿言道:“儿子......不知阿爹所言何事?”

    “哼!”沈太尉将信封掷向他胸膛前,“那你便自己瞧一瞧,你这是写得什么肮脏笔墨!”

    沈南尹费力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信纸,先是看过信封上的字迹,想起这是几日前自己曾托人送给宋祁鸢的情诗,当都是些正经文绉绉的物什,怎会令宋毅与自家阿爹反应这般大。

    宋祁鸢冷眼旁观他神色狐疑将信纸展开,不过一会儿,果见他看过几眼之后便蓦地面红耳赤,手忙脚乱便将信纸团成团往袖中塞去,脸红得好似被热水烫过。

    “说吧!这信是如何一回事!”

    沈太尉见自家儿子这般,当真是恨铁不成钢,婚事已谈成,却被抓了把柄闹出这般糗事,高声向他叱骂。

    “我...我...这并非是我的字迹!”

    沈南尹满头大汗憋了半天才这样说出一句,三言两语之间也无半句真话。

    宋祁鸢冷笑望他,“那你这般意思,可是说我有意污蔑你?”

    “不......不是”,沈南尹垂下头,不敢与宋祁鸢对视。

    这封信是宋祁鸢前几日收到的,信封上并未有多写什么,只有宋祁鸢三字,大抵是太久未有瞧过沈南尹的字迹,宋祁鸢便就这样打开,展开却见信头上写着长公主岁婵姓名,再往下瞧着,便见是些露骨的诗句。

    心中恼火,耳朵火烧似的烫灼,她看了几眼便要往火堆中烧掉,可转念一想,她还是打算将此事与岁婵述说,无关她如何处置此事,只是她不想她像前世的自己那般蒙在鼓里。

    而至于岁婵是否还要与沈南尹相交,全由岁婵抉择,与她无关,她只求问心无愧。

    于是她便拈着两个指头,将那份信复又塞进信封之中,只是还未等她找岁婵说过此事,便听到传闻说岁婵与沈南尹因何事争吵,已经不见许久。

    再至今日,沈南尹竟要来将军府上提亲,当是已失去了岁婵这个高枝,他的名声又已在京城贵女中不甚难听,便以为她是好说话又痴傻的,才来找她下聘礼。

    幸而有此事作为证据,证明他与岁婵一事,借此能揭露他真面目。

    “你这逆子!逆子!”沈太尉未有想过自家儿子竟然将曾读过的那些墨水,都用在这种邪门歪道之事上,又或是要在宋毅面前立个严父模样,便匆匆上前,扬手便要往他脸上扇去,“你这逆子胆敢做如此败坏门风之事!”

    但是还未等落下,便被宋毅拦下,甚还好声气地向他劝说道:“沈兄,南尹还是少年人,难免会犯错事,我们这做长辈的,又怎能动手,万一伤了孩子,可是得不偿失啊!”

    宋祁鸢在一旁听着,想这宋毅当真是将两面人演得淋漓尽致,当初对她动用家法之人莫不是改了姓名,并非他宋毅所为?

    且这沈南尹做了如此恶心之事,他竟还这样护着他,又论起什么年少轻狂?当真是可笑至极!

    “阿爹,你......”,宋祁鸢要开口反驳,却被宋毅出声拦下。

    “鸢儿,南尹也是一时糊涂,此事过去便就过去了”,宋毅说着又转身与一旁垂着头的沈南尹好声气道:“南尹,这次你可知错?今日之事,我且视作你疏忽所为,只是下次可不许再犯。”

    “小辈知错!知错!都怪我!”沈南尹也是个会看眼色的,见宋毅并未有责怪之意,沈太尉也在一旁不过装装样子,便忙抬手要牵过宋祁鸢双手,与她道歉:“鸢儿,是哥哥不好,是哥哥一时鬼迷心窍,你且原谅哥哥这次好不好?以后哥哥定不会再犯,只一心一意对你好!”

    宋祁鸢将他的手用力甩开,瞧着自家阿爹,再瞧着眼前惺惺作态的沈南尹,冷声道:“我不原谅,沈南尹,如今种种后果,皆是你一手造成,又凭什么牵扯我与你一同承担,从始至终,便该是你一人来赔罪,莫要再说什么原谅!”

    宋毅听后却厉声道:“鸢儿!胡闹什么!不过都是些玩笑话,南尹既已与你道歉了,今日这婚事便这样定下,你们的事你们私下论断,这么多年的情分,解释清楚便也就罢了,还有,南尹你当要好好待鸢儿,莫要再像今日这般了,你可记得心中?”

    沈南尹闻言忙应和:“记得记得!”

    “阿爹......”宋祁鸢苦笑,不住摇头,对宋毅已是失望至极。

    在他眼中,除却利益,可还有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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