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之子

    缪泠刚到军营便有人等着,是爷爷曾经的副将陶宁,爷爷战死之后他便卸甲归田。

    “问小世子安。”陶宁说。

    一句话说得缪泠落泪,不懂人为什么如此执着和长情,爷爷已经离开许久,却是陶宁心中永远的侯府世子。侯府世子只能是爷爷,缪泠是小世子。

    “怎么还是爱哭呢?”陶宁笑说,“侯府都是铮铮铁骨,就你从小爱哭。从前世子每日三件事,一问敌军到哪里,二问粮草剩几许,三问缪泠还哭否?”

    “哎,那年留下守克州时你刚出生,怪可怜的。”

    缪泠抬手擦泪,眼泪已经蒸发得半干,摸着粘粘的。她只好胡乱拍一拍,止泣问道:“陶副将在此等候一定有重要的事吧,恭聆教诲。”

    陶宁慈爱地笑说:“不敢。”

    嘴里说着不敢,但紧接着便是一通指点江山:“陛下打得保守,这样拖下去打消耗战最终也不会输,但损失太大。世子不如将晨阳郡的兵力调动起来,从南边绕道京城西切断叛军退路,必能使其人心惶惶。”

    他直接说“叛军”,爱憎分明。

    其实西部这些年过得不好,何尝不是朝廷领导无方,所以愤而反抗?

    缪泠曾经想过调动晨阳郡守军,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倒不是怕抢风头,而是怕魏国公使绊。

    “既然领了驻守晨阳郡的任务,怎好私自调走?”缪泠谨慎地说。

    “这正是老朽此行的意义,魏国公在我手下十战十败,只要我站在墙头至少能吓唬得他十日不敢妄动。”

    那都是少年时的旧事了,陶宁是世子伴读,那时候尚武,学子们书本一丢就打架。

    林晟觉得越听越不像话,出声斥责道:“既是老将军如何不懂规矩,京城一战有陛下指挥,我等如何擅自行动?老将军雄才伟略,我们送你去向陛下献策就是。陛下若是采纳,晨阳郡调兵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

    陶宁不等他说完就开启嘲讽:“陛下是取消了公子称谓,不是否定公子品行。受百姓将养得富足无忧,就应当有公之子的觉悟。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陛下不采纳的,就不去做吗?照这么说,当初魏王不救赵,信陵君怎能窃虎符?”

    两个人声音都清晰,立场都坚定,音色穿透力都好,像狂风暴雨同时落下。

    林晟指责陶宁不规矩,陶宁责怪林晟不公子。

    缪泠低着头默默落泪,她终于理清楚为什么始终不能爱上林晟,因为他不公子。

    从前林晟更懂得付出,大处想着国家当如何,小处想着给缪泠打下琼州安身立命。但现在的林晟却只想着自己,守菀州亦非高义,而是他能在菀州生存和发展得更好。

    想要自己过得好没有错,但不如从前那样耀眼,不能吸引缪泠了。

    林晟现在想的是,先登军,我的,这并非建军初衷。建军之初林晟想着他带领的军队肯定不容易,所以招兵第一看重守护菀州之心的坚定。正是因为这一点,即便后来林晟消失先登军也没有散,因为将士们有共同的目标。

    关于这些现在的林晟都不懂,好像也不在乎,只是惊讶于先登军竟然如此衷心,然后就是觉得欢喜和幸运。

    他欣赏先登军,也喜欢缪泠,但都肤浅得很。喜欢缪泠只是因为她漂亮、强大并且爱护他。他不能细心地去观察缪泠需要什么,也不曾试着为她做什么,甚至抱怨缪泠过得太好让他无机可乘。仓州城救灾时缪泠没有主动帮他撑排场,他还会生气。

    他现在过得潇洒、鲜活、爱憎分明,这样也挺好,但不是缪泠爱慕的样子。

    俩人吵架还是陶宁先收敛,懊悔道:“吓到小世子了?”

    陶宁是老一代军人的作风,敢想敢做,笃定“匹夫之勇”可撼动天地,从来不认为这是个贬义词。

    “小世子尽管放手去做,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守护京城之举哪会有错?至于晨阳郡大可放心,百姓心中有大义,这时候谁给陛下使绊谁就是叛徒。老朽虽已风烛残年,但振臂一呼还能有些响应,我敢立下军令状,至少守晨阳郡十日。”

    陶宁不是光嘴上说说,已经召集老兵拟了兵册,粮草也找士豪乡绅募集落实,不但足够供给晨阳郡守军,还能支持缪泠行军。

    “真正是个实干派,这些年可惜了你们这些人才。”缪泠心事重重,说话特别慢。

    陶宁忍不住伸手拍一下她的额头,怪道:“怎么呆呆的呢?打起精神来!”

    缪泠说:“好,那你得跟我回家,太爷爷骂我,你就上!”

    陶宁说:“不会,现在真是叛军,又不是镇压义军。人家把京城占了,没有招安的余地。”

    有了新决定新动向,但伤兵营还得管,缪泠思来想去觉得指派张进最合适。

    她哄着张进:“你杀出名了,地方官看到你就害怕得脖子痒,派你去事半功倍。”

    张进当然不肯走,他说:“我没那本事,我就守着三娘。”

    赖大运十分想要参战,为免节外生枝赶紧保证道:“放心,三娘这不还有我呢!我还有别处可去吗?我只能守在三娘身边,肯定护好她。”

    王诚揉着两条眉毛,越想越不对劲:“我们这搞的呀,搞得越好陛下越不高兴,我是皇上我也不高兴。”

    赖大运:“所以你的皇帝当不久,我是皇上我就高兴。战局瞬息万变,有机会就要去搞,等什么圣旨?”

    张进越听越不安,提醒缪泠:“要不再想想?反正我们也不会输,三娘不是确定叛军的物资肯定供应不及时吗?我们确实没有二心,但皇帝确实……皇帝一般都会不高兴,是吧?”

    有陶宁带头,众人把“叛军”二字说得越来越顺口。

    缪泠俏皮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你也没经验,我们都少说话,这里就咱俩没当过皇帝。”

    赖大运张了张嘴,最终哀叹一声。当过皇帝竟能变成一个嘲点!

    这片伤兵营更加庞大,伤员超过三千,而且大多都是重伤。

    伤员说:“叛军驱使一种木头人,抡圆胳膊能投掷百斤重石。”

    缪泠以前听袁闲说过,西方擅用扭力,能做很精密的木头人,力大如牛。

    张星派年轻官员出去到处学习,可惜忘了开拓朝中大臣的眼界。大臣们痛心疾首地劝阻:“梁帝亡于享乐,陛下当引以为戒。如今却要沉迷于木工吗?”

    张星后来不搞木工,沉迷狩猎,皆大欢喜。

    缪泠淡定地点点头:“我知道,这种装置最是精密,须得日日维护。会驱使和维护的人才难得,把人找到抓起来就好了。”

    伤兵们觉得看到希望,惊喜地高声问:“世子懂得?”

    缪泠:“懂得一些,琼州砲车亦使用一部分该工艺。”

    伤兵们频频点头:“对对,琼州砲车也厉害。”

    其实缪泠心里没底,不知木头人发展到什么程度。当初袁闲只说是一种假设,画了图纸看着是能做,但还未实现。魏国公攻打京城断断续续好几个月,从没听说战场上出现过木头人。

    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是在京城里新研究出来,还是新从西方运来?

    缪泠的护卫得了新任务特别兴奋,问她:“是不是要把木匠抓回来?是不是想学新技术。”

    缪泠快速摇摇头,说:“不要,你们平安归来便是。”

    深入敌营杀人比抓人简单多了。

    护卫却说:“三娘想要的。”

    缪泠想否认,护卫抢着说:“三娘心安,人生有意义的事情本就不多,我们愿为三娘豁出性命。”

    攻打京城不重要,木头人也不重要,是缪泠庇护和培养他们,他们为缪泠做事,就这么简单。

    “我没有要你们卖命!”缪泠恼道,“凡事都有个价,我为你们付出的不足以要你们卖命,也不要你们卖命。”

    护卫们无助地看着张进,这可咋说好呢?缪泠不懂,他们无所有,唯有一条命可以豁出去报答。

    张进却没帮护卫们说话,吼一句:“说什么死不死?没本事的人才天天说死!”

    因为处决了一个太尉的妻弟,这一站的地方官变得很乖,缪泠刚到便主动筹集物资送过来。她不是一个爱追究的人,也轮不到她追究,便没有为从前不合作的事儿为难地方官,何况她现在有更大的行动要筹划。

    缪泠终于能停下来洗个澡,清水泼上身,感动得快哭了,洗澡是天底下最美好的事情!难怪古礼总要强调焚香沐浴,洗完香香的神清气爽心情佳,在人多的场合所有人都能保持客客气气少些冲突。

    陶宁召集老兵需要一些时间,道路难行,四面八方一个个通知到户也得半日。

    他仍然把缪泠当小孩子爱护,指着舆图说道:“等人到齐,我带去晨阳郡换了琼州军出来,小世子往西与他们半道上汇合,如此可少走些路。”

    徐亨笑出声:“老将军,都去打仗了还差这两步路?”

    他没有恶意,就是觉得好笑。

    陶宁看他一眼,不爽道:“我们侯府的孩子自己心疼。”

    他好像对林晟和他身边的人很有意见,议事完毕缪泠便特意把他留下来,用命令的口吻说:“对大王恭敬些,他是皇子,且于我有救命之恩。”

    其实林晟救过她很多次,只是并非像虎口脱险、千钧一发那般刺激,所以彼此都没往心里去。

    “只是这样吗?”陶宁问。

    缪泠无奈地看他一眼,撒娇道:“你也八卦!”

    陶宁嘿嘿笑:“小世子这般优秀,当配良人。大王跟传言中很不一样,可能是为了争储造势,夸耀得有些过分。”

    他自知言语不当,但死性不改道:“我现在既不做官,也不在侯府,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都是大实话,世子可听一听。”

    想维护林晟,但实在不知从何说起。陶宁善于识人,只那么短短几句交流就把林晟看得透透的,根本无法挽回形象。

    林晟一直被压制,所以他能看到的最大的困难就是陛下不喜欢,大哥不乐意。而这些是最让武将瞧不起的,他们最讨厌自己倾尽全力却因为朝堂争斗或皇权争夺使得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明知无法挽回,缪泠还是努力一把,说道:“他有不得已,你多了解些便知。”

    晚风习习,清荷正在发呆。缪泠从身后走过去想要吓唬她,被清荷抢先打断道:“我远远地闻到你的气息就分辨出来了。”

    “三天不洗澡也是这气息吗?”缪泠问。

    清荷没有回答,转而说自己的困惑:“刚才收衣服发现竿子中间留有一段空隙,我应是晾满的,却想不起来缺了什么?”

    缪泠陪她一起想,问:“是我的衣服少了吗?”

    清荷:“是三娘的衣服。”

    缪泠特别仔细地回忆沐浴之前穿戴些什么,鞋子、袜子、腰带、手绢等等……大件小件服装配饰全部细数一遍。

    俩人并不紧张,像做休闲游戏般玩闹着,背靠背坐在夕阳里。

    张进问她们:“干啥高兴?”

    缪泠说:“忘了点儿东西,等想起来。”

    张进摇摇头,不懂这有什么好开心,接着说正事儿:“陶将军去跟大王负荆请罪,三娘快去看看。”

    清荷正要站起来,被缪泠反手抓住。

    “没事儿。”缪泠说。

    陶宁去道歉是应该的,负荆请罪是有点儿夸张。但也没什么要紧,即便林晟想打,庄主也会拦着。

    林晟是真生气,觉得陶宁假惺惺。帐中议事刚结束,陶宁始终对他冷眼相看,没有半分歉意。现在突然道歉肯定不是出于本心,而且缪泠的命令。

    他从前感激缪泠给予尊重,现在却很不爽,觉得缪泠是把他当傻子哄!

    “放心,我会带着先登军与世子共同行动,与你不相干。”林晟阴阳怪气道。

    陶宁反手啪啪抽了自己两鞭,把林晟吓得不轻。

    果然是庄主出手了,抱着藤条不让陶宁继续自残,哄着说:“老将军莫恼,大王知是非,但更要尽孝道。”

    所有人都在帮林晟粉饰,但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始终气呼呼的。私自调兵缪泠比他的压力更大,但她只是假意推辞两句便兴冲冲地安排上。林晟的眼界和魄力还不如缪泠,怎能不让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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