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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兰入世

    “现在可以把蜃烛灭了吧。”

    李少赓看着面前墙上人影绰绰,那是秦萧萧站起来走到他身后。王阆兮已经陷入沉睡,蜃烛也就没有继续燃烧的必要。李少赓从桌上拿起一把金烛剪,果断地熄了蜡烛,又走到一边支起窗子,好让室内残余的烛烟尽快消散。

    秦萧萧的目光随着李少赓一路流转,他走到哪儿,她的视线就跟到哪儿,像是无声的质问,又像是无言的控诉。

    李少赓想向她辩解,却又不知从何处分辩。李桢要让秦萧萧带王阆兮出宫,他知道,可他没说;秦萧萧出于信任将蜃烛交由他保管,他却自作主张用昏睡烛迷晕了王阆兮,没有提前与她商量。

    李少赓在心里长叹一声,经过此事,只怕秦萧萧已经将他与张世祺等同,将他视为罔顾他人,只为自己的小人之流。

    不,兴许他连与张世祺并列的资格都没有。李少赓想起如今在崖州陪着师父孙思远不辞辛劳采集草药的昔日大盗,凶徒尚有立地成佛之日,而他已被秦萧萧视为洪水猛兽。

    为了躲避秦萧萧灼人的目光,李少赓借口清醒烛还在外头燃着,走出内室去吹熄那支蜃烛。李少赓前脚刚走,后脚李桢安置好了睡熟的王阆兮,带着一本泛黄的手掌大的册子回到了内室。

    “有劳姑娘久等。”李桢免了秦萧萧的行礼,说道,“安置内子费了些功夫。好在李大夫给的蜃烛果然神奇,外面的动静没有惊动到她。”

    秦萧萧礼貌地听着李桢的前言,知道他要说的重点在后面。

    “我听人说民间有银货两讫这个词,今儿我把人和物都交给你。希望到了外边,姑娘若有余力,可以稍加关照一下内子。”李桢诚恳地说,“阆兮有主见有能力,我不担心她会过得不好,只是她自幼入宫,与外边脱节了这么多年,乍然出去,恐怕会有诸多的不适应。”

    李桢说着,将手上的册子郑重交到秦萧萧手上。又轻又薄的一本小册子,伶仃地躺在秦萧萧布满剑茧的手掌,像是飘零半生的枯叶,回到了最初的土壤。属于枕粱门的乾坤一剑剑谱,历经百年风霜,终于辗转回到枕粱门弟子的手中。

    心心念念的剑谱以这样直接简单的方式落入秦萧萧之手,秦萧萧没觉得喜出望外,反而觉得肩上如置千斤。

    “皇上,我该将王才人带至何处?”秦萧萧问道。她只知道李桢要让她将王阆兮带出宫去,却不知道该将她送到哪里。

    “少赓说,昏睡烛的效力会让阆兮沉睡三四天。以姑娘的能力,三四天足够将她带到一个远离长安,没人认识的地方了。”李桢苦涩地想到,王阆兮在宫中生活了这么些年,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在长安附近打转。

    李桢给了王阆兮再一次选择的机会,至于她的心之所向,还是等她自己告诉秦萧萧,“等她醒来,姑娘把她送去她想去的地方就是。”

    好一笔奇特的交易。秦萧萧想到一种可能,万一王才人醒来,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坚持要回宫做她金尊玉贵的才人娘娘,那可如何是好。她能在皇帝的默许下将王阆兮送出宫去,可没有本事孤身将王才人送回宫来。

    李桢像是看穿了秦萧萧的心思,强忍着咳嗽,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姑娘大可放心……阆兮不会想回宫的。原本……原本就是我一意孤行,强留她在宫中陪我。”

    李桢的脸上渗出细碎的汗珠,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紧接着呼吸急促,身体像是再负荷不住,陡然倒在椅子上。秦萧萧见李桢现下这幅模样,哪儿是能说话的样子,连忙奔到外头,急急地拉了李少赓这个医者来,让他给李桢诊治。

    漫长的时间过去,李少赓给李桢扎了针、用了药,又复燃清醒烛放在李桢身旁,让他的神智尽快清明。

    “什么时辰了?”李桢才恢复过来,立时询问起时辰。

    “未时末,快到申时了。”还没等李少赓去看水钟上的印记,秦萧萧已经从日光偏移的角度率先判断出了时间。

    申时三刻,是李桢安排好送秦萧萧与王阆兮出宫的时辰。李少赓迅速变得忙碌起来,到外头拿回清醒烛,将它放入秦萧萧要带走的包袱中,免得王阆兮迟迟不醒,可以借蜃烛将她唤醒。

    趁着李少赓离开的时候,房里只剩下秦萧萧和李桢,她终于有机会单独向李桢问出盘桓在她心头许久的疑问:“皇上,这么重要的人,这么要紧的事,为什么交给我来做?”

    本月以前,秦萧萧对于李桢而言不过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陌生的脸庞,他却敢将一生挚爱托付给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这场交易中,即使秦萧萧是获益的那方,她也犯了嘀咕,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入了李桢的法眼的。

    唐突的问题没有让李桢感到冒犯,相反地,他欣赏于秦萧萧的率直。既然秦萧萧开口问了,他也没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

    “当少赓向我提起你的时候,我就认定你是最合适的人选。”李桢空洞地看着眼前偌大的宫室,却找不到一处自己的容身之所,“我是天子,所以我能给别人锦衣华服,高官厚禄。但是这些东西,别人也能给得了。”

    “可你要的不一样,你需要乾坤一剑剑谱。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我还能给得出来。况且我听少赓提及萧萧女侠,巾帼不让须眉,红颜自有乾纲,是武林少有的侠义之士、慷慨之人。所以我愿意相信你,即便日后旁人坐上我这个位置,你也不会将阆兮的行踪泄露出去。”

    李桢说得诚挚恳切,秦萧萧听得入情入理。被人信任是一件值得铭记的事情,被人托付是一份重若千钧的责任。秦萧萧忽然意识到,李氏子弟似乎都有极强的打动人心的本事,李牧是,李桢亦是。

    不,相较于他的叔叔,李桢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萧萧姑娘,今日我便将阆兮托付给你了。”李桢说着,郑重地向秦萧萧作了一揖,“我想给她安稳自由的余生。”

    秦萧萧清楚这份请托的分量,为了向李桢表明自己的决心,她将拿在手中的剑谱递还给李桢,说道:“皇上,您既说了银货两讫,这剑谱,自然要等我办妥了这件事再给我才是正理。”

    说完,秦萧萧向李桢行了礼,飒然离开了清思殿。李桢,则被留在殿内,继续做着这座宫室的主人,继续成为这座宫室的囚徒。

    秦萧萧带着昏睡的王阆兮坐回今日早前送她进宫的郭府马车里,不疾不徐地向宫外驶去。不消说,李桢已经将她们出宫的路线安排妥当,混在各府送完太皇太后千秋节寿礼出宫的车队里,不露痕迹地离开皇宫。

    眼瞅着就要到宫门口了,秦萧萧见王阆兮睡得安稳,自己侧靠着坚硬的马车车板,思考起将这位王才人送出宫后的打算。

    思考了半晌,秦萧萧尚未琢磨出眉目,倒发现了些蹊跷,她隔着车帘,用只有车夫才能听见的声音问:“前面怎么了吗,怎么半晌没有移动?”

    车夫用浑浊粗亮的声音答道:“值守的换班呢。”接着秦萧萧听见车夫的抱怨,“磨磨唧唧的,净耽误事儿。”

    秦萧萧原想着,值守的兵士换防,至多不过一刻钟的功夫,等等就给她们这辆车放行了。不想宫门值守的士卒交接班后,又从宫里来了一队衣饰华丽的内侍,不说来做什么,只是板着脸检查各辆马车里是否夹带了什么东西出去。

    查物秦萧萧是不怕的,她和王阆兮坐着的这辆马车窄小,藏不住什么东西。依着前头盘查的情形来看,他们要找的东西个头不小,颇有些分量,是以严加查验大型马车里头的物件,对于类似她坐着的这种小型马车,并不怎么留意。

    她们的马车本就快走到宫门口了,排在前头的马车不过三五辆,很快就通过盘查,顺利放行。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走过来,然后是车夫辩解的声音:“各位公公,我们是郭府的马车,今日特意来给太皇太后送寿礼的。您瞧,这么轻便的一辆小车,哪儿能藏的下什么赃物。”

    这个车夫应该是不知道秦萧萧和王阆兮的身份的,秦萧萧见到他以来他一直表现得和寻常府邸的车夫一般无二,不会引起旁人的疑心。

    “把帘子打开。”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一个有些耳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秦萧萧的心骤然收紧,她分明,有听到过这个声音的。

    这份陌生的熟悉感攫住了秦萧萧的五感,她本应该低头应对业已到来的盘查的。

    帘子掀起,秦萧萧直愣愣的眼睛对上那个声音的主人,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秦萧萧一下子记起她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在猎场西门,在一众火把中,这个人当着一群神策军的面,毫无破绽地将度牒和盘缠递给了李牧,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放走了李牧。

    好在此人没有认出秦萧萧,他对她无礼的直视一笑带过,眼神都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瞬,就看向了身着男装,不省人事的王阆兮。

    当看到一身男装打扮,被人妥帖安置在马车上的王才人时,秦萧萧曾问过李少赓,为什么要给她换上这么一身衣裳。

    李少赓告诉她,李桢生得秀美,王才人几次扮成男子与李桢微服出宫,就连随行的护卫有时都分不出他们俩谁是谁。加上李桢即位后不甘囿于宫中,偶尔会借郭府的马车出宫散心,是以宫人对于出现在郭府马车中的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见到了也只做不知,顺利放行。

    秦萧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他分明没有将王阆兮错认成当今圣上,而是明明白白地认出了车内之人是谁。

    半晌,他吐出两个字:“放行。”

    马车重新向前走去,那个人的身影被落在后头。秦萧萧不知道他与王阆兮曾经有过怎样的渊源,让他在最后时刻将错就错,没有戳穿王阆兮的身份;也不知道他和李牧之间达成过怎样的共识,让他在紧要关头暗度陈仓,护送李牧安全离开猎场。

    她只知道,她对李牧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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