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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已矣

    按照杜秋娘的说法,她之所以侥幸逃脱,是因为一个人的死去。

    永和宫变当日,在大明宫中当值的本不是杜秋娘,而是和她同住一屋的何家阿满。偏巧不巧,阿满那几日患了喉疾,咳嗽不止。宪宗皇帝久在病中,本就少眠多思,最恨被人扰觉。

    为了让阿满好好休息,也为了让她少受责罚,杜秋娘没有向管事姑姑请假,自作主张代替同屋的阿满到了大明宫服侍。正因为这个阴差阳错,永和宫变次日,王守谦便照着当值名单将宪宗皇帝驾崩当日曾在大明宫中服侍的宫人全部找了出来,悄无声息地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我眼看着阿满被神策军从住处带走,再也没有回来。我当时害怕极了,为了保命,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杜秋娘坦诚心迹,“之后几年,我辗转各宫,谨小慎微地服侍着各位主子,忘记着永和宫变那晚之事平静地生活着。”

    李牧知道,杜秋娘口中的平静生活,包含了她几度浮沉的心酸故事。因为永和宫变连累了大批内侍宫人,像杜秋娘这样颇具资历又安守本分的宫中老人得到了上位者的青眼,被派去照顾漳王李凑。之后又因她照料漳王有功,被拔擢为漳王养母。

    杜秋娘有了身份,有了尊荣,本该得到漳王奉养安享晚年的。谁知漳王谋反事发,整个漳王府顷刻间风雨飘摇,幸得宫中有人为她说话,她才侥幸逃过一劫,获得恩赦返回原籍养老。

    宫中宠辱半生,惊心动魄,能在观音庙中潜心向佛,安然终老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不想今上一道灭佛之策,又让她被迫离开烂柯山,躲到百丈山暂避。

    杜秋娘的故事到这儿就算完了。秦萧萧听下来,发觉永和宫变以来,牵涉其中的人们各有各的辛酸,各有各的不易。杜秋娘如是,李少赓如是,李牧亦如是。相比之下,她觉得这些年她过得知足而幸福。

    从杜秋娘说完到现在,李牧一直没有说话,他仿佛在思考,又像是在和自己争辩。终于,他开口了,他对杜秋娘说:“你走吧。”

    杜秋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她将真相和盘托出之后,面前这两名看起来极不好惹的外乡人居然就这样放过她了。杜秋娘怎会放弃送上门来的机会,颤颤巍巍地扶着泥地站了起来,手脚并用飞也似地逃回了菩提静室,像是从鬼门关捡了条命回去。

    望着杜秋娘远去的背影,秦萧萧注意到她后背衣衫的颜色明显比其它地方深上不少。想来杜秋娘刚才惊惧万分,冷汗频生,以至于后衫全数被汗水沾湿而不自知。

    “就这样放走她吗?”

    “普天之下,除了菩提静室,她哪儿都去不了了。”李牧冷静地说,他料定杜秋娘不会离开也不敢离开百丈山半步。他早已让许彦调查过杜秋娘的来历,菩提静室,已是她最后的去处。

    既然杜秋娘能被他们找到,或许之后也能被其他人找到。秦萧萧刚想到这点,李牧仿佛看穿了她的心事,对她说:“无论如何,她生死都得在这儿。”

    明明还是白日当空的时辰,秦萧萧却觉得身上传来一股凉意。李牧方才所言,不像是随口一说,更像一种威胁,一种成竹在胸的赤裸裸的威胁。如果她继续追问这句话的意思,李牧大抵不会遮遮掩掩地不肯告诉她。然而秦萧萧不想再问下去了,她有些害怕,害怕从李牧口中说出的答案。

    李牧察觉到了秦萧萧情绪上的波动,暗暗叹了口气。他不想对秦萧萧说谎,可从他口中说出的答案,只会让他们生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替秦萧萧将清谷剑收回剑鞘,仔细地放入剑袋之中,好让她背上。

    天色还早,再怎么着急回去,左不过今日是要在这儿的镇上落脚歇息一晚,明日再动身。既是如此,李牧便向秦萧萧提议,两人再往山上走走,不枉跋山涉水,来这百丈山一遭。

    各怀心事的两人一路无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登临山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果然是没错的,秦萧萧天性疏朗,见到壮美山川,心中欢喜,先前郁结在心头的烦恼随之消散,专注地欣赏着眼前的无边景致。李牧虽仍有心事,也暂时将它们丢在一边,与秦萧萧一道流连于自然的造化之功。

    这样好的景色,这样好的风致,只有秦、李二人独享,实在可惜。许是不忍风光旁落,下方不远处传来一老者苍劲的声音:“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

    循着这声音望去,只见半山腰之上,一道天然瀑布从山顶飞流直下,倾泻有百丈之深。稠白色的水雾在山腰氤氲升起,如烟如缕,仿佛仙境。在那片仙境之中,一位鹤发老者携着一名总角童子立于潭前,正向上方的秦萧萧与李牧微笑致意。

    二人见状,连忙向老人回礼,顺着羊肠山道走下来,与这一老一少汇合。

    先时水气蒸腾,看不清下方老少的穿着,待到秦萧萧和李牧走近,才发现两人俱身着僧袍,想来是山上百丈寺的僧侣无疑。李牧不敢轻率,连忙向老者请教法号,老人含笑答曰“香严”二字。随后几人互通名姓,又知道了童子从悟字辈,名为悟得。

    李牧虽说假托黄檗禅师弟子琼俊之名,实则对禅宗一道并非一无所知,一听老者乃是高僧香严,连忙肃容敛气,端正向他行了一礼,敬道:“晚生不知大师在此,与友人扰了大师修行,多有得罪。”

    “天地之间,万物自由,我享得,他享得,你也享得,何来打扰一说。”香严禅师并不介意李牧和秦萧萧的出现,反倒十分欣喜,邀约道,“方才我见到山间巨瀑,心有所感,做了一句诗。奈何思来想去,始终想不好后半句如何联,二位小友,是否有些心得呢?”

    作诗,秦萧萧自然是不行的。香严禅师微笑着看着她,随后又将目光转移到了李牧身上。感受到香严禅师投来的期许目光,李牧略一沉吟,说了一声“献丑”,接着方才香严禅师的句子联了下去:“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做波涛。”

    “妙极。”香严禅师用他洞察世事的双眼盯着李牧看了好长一段时间,方才移开他的目光。

    香严禅师与弟子悟得离开后,秦萧萧问道:“方才,你和大师在角落里聊了些什么?”

    “他听说我们从盐官来,托我们回去时若路过涌泉寺,替他向他的师弟,涌泉寺住持了听大师带好。”李牧说。

    “香严禅师与了听住持是师兄弟?”秦萧萧惊叹于世事因缘的巧妙,区区数月,她与李牧从涌泉寺到百丈山,不想意外串联起了听与香严这段师兄弟情谊。

    见过香严禅师之后,李牧的心事似乎重又浮上心头,显出郁郁寡欢的样子。他不接秦萧萧的话茬,直截了当地提议道:“萧萧,我们回去吧。”

    看日头,确实该是下山的时候了。可是今日不知怎的,秦萧萧总觉得李牧话里有话,于是她将李牧没能说出口的话问了出来:“我和你,回哪儿去?”

    李牧停住脚步,回望走在身后的秦萧萧,知道自己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也不能再瞒着秦萧萧了。自从他接到许彦的传信,得知今上有疾之后,他就打定主意,待找到杜秋娘问清永和宫变真相之后,即刻返回长安。

    在即将到来的又一次帝位更迭面前,永和宫变的真相得知与否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于李牧而言,永和宫变的真相再要紧,到底是十数年前的往事;而眼下皇帝的健康情况,则关乎到他本人以及许多人的将来。

    但是李牧没法儿对秦萧萧说出这点。因为他知道,永和宫变的真相对于秦萧萧关系重大,若不是为了知道这桩旧事的真相,秦萧萧不会抛下师门上下来帮他。为了帮他揭开这一真相,她甚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感激;因为他知道,所以他惭愧;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不能再隐瞒。与秦萧萧同行的这一路,有坎坷,有坦途;是惊险,更是快乐。然而这一切,在他开口的一瞬间走到终点,化为乌有。

    李牧半仰起头,对上俯视着他的秦萧萧,她那么瘦削,可她瘦削的身影却将他头上的太阳完全遮住,将他置身于阴影之中。李牧看着秦萧萧的眼睛,和盘托出他的计划:“回长安。”

    许多年后,香严禅师还会忆及今日他与李牧、秦萧萧的会面。在秦萧萧和悟得没有察觉的角落,李牧早已将他的抱负、他的志向写在山间,刻在石上。

    旅人们,若你登临百丈山,经过寒潭,留意去找,便能在一块一人高的巨石上找到李牧当年留下的字迹:

    大雄真迹枕危峦,梵宇层楼耸万般。

    日月每从肩上过,山河常在掌中看。

    仙峰不间三春秀,灵境何时六月寒。

    更有上方人早到,暮钟朝磬碧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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