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近海边，在看到海的真实模样前，首先告知海的到来的，是扑面咸腥的空气。李牧闻不惯这味道，索性闭紧鼻子，张着嘴呼吸吐气，以此来对抗海带来的第一个下马威。

    秦萧萧侧头瞧了一眼李牧一本正经呼气的样子，没有阻拦他的一意孤行，她知道，这样的行为支撑不了他多久。对于从小在伶仃河边长大的秦萧萧而言，海边上的味道和河泥里翻涌上来的土腥味差不了多少，她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亲切，仿佛闭上眼睛再一睁开，眼前看到的就是奔流不息的伶仃河，脚边触及的就是心心念念的美人地。

    果然，李牧挣扎了不多时，便发觉自己的努力不过徒劳，他逐渐适应了大海的味道，甚至比秦萧萧更早更深地爱上了脚下踩着的这片细软广阔的沙滩，大步流星地走在路上，一个劲儿地向秦萧萧招手，让她快些跟上。

    和二人一样赶在骤雨降临前来到这片海域的人不在少数。与希望寻得杜秋娘下落的秦萧萧和李牧不同，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开明岛”这一样，传说中的“开明岛”富庶繁华，简直是海上世外桃源般的存在。正是怀揣着成为武陵旧人的梦想，开明岛吸引了许许多多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踏上寻岛之旅。

    道不同，不相为谋。秦萧萧和李牧与其他人的目标不同，很快地，他们二人便脱离了寻岛的大部队，独自沿着海边的砂石路径直往海边走去，说来也怪，偌大的沙滩上，只有这处的砂石路笔直通往海水深处，一眼望不到头，好像沿着它一直走，能走到日落的尽头。

    起初，秦萧萧和李牧还会时不时对沿岸漂浮着的巨型海藻感到新奇，对于那些吸附在崎岖礁石上的牡蛎残骸感到震惊，走着走着，一路上见到的除了海藻就是海石，间或有风干的海物躯壳遗留岸上，已经丝毫不能引起他们的关心。

    在走了相当可观的一段路后，眼尖的秦萧萧率先发现了远处海面上浮现出的一座小岛模样的东西，她连连伸手，招呼此时落在后面的李牧一同来看：“牧和尚，你看，那是不是座岛？”

    顺着秦萧萧的手势，李牧定睛一看，果然，远处金光汇聚的地方里头，忽隐忽现地露出一座岛屿来。二人心中本已所剩无几的希望好似将熄的灰堆里涌入一股劲风，余烬复燃，进而演变成熊熊大火，激励着他们快步前进。

    此时的秦萧萧和李牧无不被永和宫变的真相迷了双眼，他们迫切地想要找到杜秋娘，一门心思认定她就在岛上，只要登上了这座岛，就能找到尘封多年的真相。

    在两人没有察觉的时候，他们头顶上方汇聚的乌云越来越多，越聚越密，眼瞅着说话间就要下起雨来。走着走着，李牧率先觉出不对劲来，他停下脚步，坐在一块嶙峋的礁石上。海水已然没过了他的脚背，李牧无法，只得别扭地将脚搁在近旁的另外一块石头上，借此休息一会儿。

    “萧萧老大，你觉不觉着，杜秋娘在闽中一事，有些蹊跷？”李牧和秦萧萧分析道，“杜秋娘离开烂柯山比我们早不了几日，她一深宫女子，走远路必然要搭船坐车，走不了太快。可是我们一路寻过来，一路打听，却连一个见过杜秋娘一行的人都没有找到。”

    李牧继续和秦萧萧说着他的判断：“是以我想，不是我们追来得太迟，而是杜秋娘根本没有到闽中来，没有到过菩提净院。”

    和李牧的话一起落进秦萧萧耳中的，是海面上响起的雨水滴答。近处的地面铺满了厚实的沙子，雨滴落在沙上，很快陷下去，没入细软的砂石之中，再无声息。

    雨滴大起来，连带着平静的海面上涌起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来，秦萧萧眼尖，一下子看见海水已然漫上了李牧所在的礁石，连忙伸出左手，一把将他拉了回来，不让海水湿了他的鞋袜。

    李牧沉思之中，丝毫没有感受到身后海水的汹涌恶意。秦萧萧的这一举动来得突然，他却不假思索地将手递给她，由着她将自己拉回身旁。回过神来，李牧往自己先前坐过的位置看去，只见无垠的海面之上，哪里还有那礁石的痕迹？

    既然杜秋娘很可能不在闽中，二人再走下去也只能是南辕北辙，况且天雨难行，不知什么时候雨势转大，二人如今无伞在身，若真下起瓢泼大雨，两人只能被淋成落汤鸡了。秦萧萧便向李牧提议先行折返，雨过天晴之后，再来一探究竟。

    “萧萧老大，回去的路怎么比来时变短了许多？”李牧转过身，想要回到岸边，却见身后的沙石路陡然变短，路的尽头离岸上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如今已经被海水彻底淹没。

    一向冷静的秦萧萧也慌了神，二人顾不上多加思考，细究他们走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刚才拉着的双手都来不及松开，连忙疾步狂奔，跑到来时路的尽头一探究竟。

    冰冷的海水裹挟着海里的杂草肆无忌惮地涌上来，一寸又一寸地吞噬着原本有路的地方。秦萧萧和李牧这才确认一件惊人的事实：他们先时走来的路大半已经被海水彻底吞没，这条路一头一尾，头也接海，尾也联海，成了无头无尾的一座海上孤岛，岛上除了越涨越高的潮水、与海水融为一体的沙土，只剩下无所依傍的秦萧萧和李牧。

    秦萧萧最先反应过来摆在他们面前的是怎样一个险境，她挣开李牧攥紧自己的手，踏过海水，一直走到海面没过自己膝盖的位置，向着岸边大声疾呼：“有人吗？这儿有人被困了。”

    “有人吗？”

    “有人吗？”

    李牧很快明白过来秦萧萧的意图，和她一起蹚水走到海中，维持着不被海浪打翻的姿势，声嘶力竭地冲着岸边呼喊求救。

    风声、雨声，混在海水拍岸的声音，将两人的呼救声淹没。来时在岸边见到的许多慕名前来寻找开明岛下落的人们，此时已经踪影全无，想来是早在涨潮前就打道回府了。

    海天相接处，秦萧萧和李牧两个小黑点若隐若现，如果不是仔细寻找，根本无法在风雨中辨认出他们二人的存在。秦萧萧扯着嗓子大声对李牧说：“别喊了，没用了。其他人都回去了，我们还是保存点体力，自己想办法看怎么能回到岸边。”

    说话间，海水继续上涨，已然没过了秦萧萧大腿根，李牧比她高了大半个头，境况比她好些。两人紧紧地拉着手，互相搀扶着从水里走回岸边，站在还没有被海水淹没的高地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

    回去？怎么回去？

    秦萧萧看着越涨越高的海面，陷入了苦恼。她从小跟着美人地的孩子们在伶仃河里游水，算不上旱鸭子，但是论水性，她的本事着实一般，一人游过去或许可能，若是再带上一人，那可就没有游到对岸的把握了。

    “牧和尚，你会水吗？”秦萧萧带着两分期许望向李牧。天潢贵胄，想学什么学不成，请几个师傅教教划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李牧在秦萧萧的眼里看出了期待的意味，连连摆手，告诉她自己完完全全是个旱鸭子，无法游回岸边。

    秦萧萧的期望落空了。伶仃河的水势分旱季雨季，她只在风平浪静时游过，并没有在波涛汹涌时试过。况且海水远非河水能比，她能不能安然游过去还不好说。既然李牧不会水，她只能将游过去的念头打消，和他一起往地势高处走去，期望退潮之时快快到来，换得一线生机。

    期待的退潮没有到来。秦萧萧和李牧只得退守在地势最高的地方，以退为进。起先两人还能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缓解连日奔波的乏累。再接着，海面继续升高，剩余的地面已经没法让他们安静地坐着休息，他们只能背贴背站起来，勉强守住脚下的一方地面。

    秦萧萧和李牧都知道，他们不能移动，一旦卷入海浪之中，将葬身海底，难见天日。秦萧萧默默将背在身后的剑囊打了三个紧紧的结，以免在海水的冲击下剑袋散开，人剑分离。

    到了这个时候，秦萧萧不得不承认，再厉害的剑客，再精妙的剑术，遇到了造化之力，只能束手就擒，认输臣服。

    潮湿之后，他们遇到的第二个困境是寒冷。两人初到岸边时还是午后，虽然阴云密布，但是夏日湿热，并不会觉得寒冷。然而时光流逝，海水漫浸，海水一步步地没过两人的身体，将大海冰冷的温度传递给两人。

    黑夜在此时无声地降临，每一声呼啸的海风都让两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秦萧萧身子强健，尚能支撑，李牧先撑不住，上下牙关嘎吱发抖，打起寒颤来。

    秦萧萧听到李牧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吸，担忧他的身体，转头想要看看他状况如何。谁知她一抬头，只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座泛着银光的小岛跃然浮出海面，就在海天相接之处静待有缘人来。

    开明岛？一见到这座小岛，秦萧萧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开明岛”三个字。这几日开明岛的名字听得多了，她隐约也相信起世间真有这么一座桃源小岛存在。空穴尚能来风，世间岂会容不下区区一岛？

    “牧和尚，快看，海里面果真有一座小岛！”秦萧萧兴致勃勃地想要将这个发现分享给李牧。

    夜色四合中，回应她的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