玱玹的王军驻扎在苍梧山中,防守极为严密,层层结界不啻于当年的五神山。
相柳在结界前停住队伍,早有神卫过来查问。
“什么人?你们如何到得此地?”神卫且惊且恐。
相柳没有答话。阿念已经从轿辇中走出来,来到神卫面前。
神卫忙躬身行礼,回头一层层喊道,“王后驾临!”
很快,一队玱玹的贴身护卫出来迎接阿念。
相柳亲手解开苍梧公子眼睛上的黑色带子,抱拳谢罪,苍梧公子殷勤还礼。
苍梧公子翻身下马,对着玱玹神卫的指挥使深施一礼,拿出一封书信,连同苍梧侯府的符印,一并递了上去。
指挥使正自不解,相柳双臂交叉相抱,端坐在马上慢声道,“苍梧侯已经整理好兵马,只等你们神王一声令下,就勤王还都。”
指挥使眼睛都忘了眨,“什,什么情况?”
相柳冷冷言道,“人,都给你们送来了。告辞。”说着一抖马缰就要下山。
“姐夫,姐姐说你可以唤醒玱玹!姐姐说你不会不管他的!” 阿念喊道。
相柳顿了一顿,拨回马头,“你姐姐她真的这么说?”
“姐姐让我等你回来,可是我太担心哥哥。”阿念低下头。
“我也没有什么法子去管你的哥哥。”相柳仰起头,勒马而立。阿念眼中看到清水镇那只傲娇的九头蛇。
“咕喔——”白羽金冠雕飞旋而下。小夭和白非非跳了下来。
“爹爹,你见到舅舅了吗?他的白头发病好了吗?”
相柳看到他们,纵身下马。
白非非一跳跳到相柳身上,相柳弯腰把他拎起来抱在怀里。
“相柳,求求你,求求你嘛…”小夭贴着他,轻轻摇他。
相柳垂眸看了小夭一眼,嘴角划过一丝笑纹,抱着儿子转身走进玱玹大营。
阿念拉着小夭紧紧跟在后面。
苍梧公子自与神卫指挥使去交关。
苍梧山四季长青之地,山中苍翠终年,云雾飞绕灵气聚集。
玱玹内室正设在峰岚之巅,窗含日月,户萦白云。因玱玹已昏迷多日,在此将养,一室四周都垂着青苍色帷幕,遮挡光线。
有阿念伴随,神卫们都已撤到一旁。
相柳在门口停下来。脸上神色变了一变。小夭和阿念紧张地握住彼此的手心。
白非非从爹爹身上滑下来,“爹爹,我先去叫舅舅起床。”
白非非在玱玹耳边低唤,“舅舅,舅舅!”玱玹没有反应。
他爬上床榻,伏在玱玹身边摇晃他,还是没有反应。
“舅舅,舅舅,舅舅!”白非非在玱玹身边躺下,去摸他沧桑纵横的脸,驳杂无光的白发,天真无邪的眼睛里忽然闪出泪花。
阿念和小夭已经掩面哭泣。
相柳拉起白非非的小手放在玱玹额上,
“这样,再叫一声舅舅,他就醒了。”
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太古神力借着非非的小手送进玱玹体内。
“舅舅!”
“啊——”玱玹低低□□一声,悠悠醒转。
脸上的皱纹渐渐消退,白发忽忽如黛如墨。玱玹坐起来的时候,他又是青春正盛的英武帝王。
相柳从玱玹身边抱起儿子,转身向外走去。
“妹夫。”玱玹略带着点虚弱的声音。
“随阿念,你应该叫我姐夫。”相柳缓缓停住脚步,放下儿子让他先出去玩。
玱玹一阵咳嗽。
阿念坐到他身边环抱着他,眼泪无声流下。
“阿念,你怎么瘦成这样?”玱玹握住阿念的手,心头一紧把她拥到怀里。
“小夭。”玱玹一把拉过小夭,痴痴地看着她。他们太久不相见了。
“哥哥!”小夭伏在玱玹膝上,抖着双肩低低哭泣。
“相柳,”玱玹正了正身子。阿念和小夭已坐到一旁,一边拭泪一边又执手而笑。
“好了,说吧,还要求我什么?”相柳转过身来,直视玱玹。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玱玹喘着气说,我梦到小时候和小夭在凤凰树下,她荡秋千,我在看书,阿奶在旁边为阿爷缝战袍。小夭喊我,“哥哥,快来玩啊!哥哥,快来玩啊!”
我梦到阿念小时候,总是像个小尾巴跟着我,长大了也一直跟着我,跟我去清水镇,跟我去西炎山,跟我去打仗,跟我拜堂成亲,给我生养儿子。
我梦到清水镇,玟小六,古古怪怪的,一会儿要杀我,一会儿要救我。一会儿给我种蛊,一会儿给我解蛊。
还有你,九头妖怪,老想着射死我。你还和小夭说,今日你若不杀我,他日我必杀你。你这个九头妖,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你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和我说说话吗。我多想和你好好说说话。
玱玹忽然停住了,低下头,自嘲地一笑。相柳看着他,眼中千回百转。
“我不想醒过来,你们干嘛叫醒我,我想就这样一直梦着多好。我就能一直看到你们,一直一直和你们在一起。”
“我不要那个什么王位了,我和阿念跟你们去大海,去看月亮,去山上吹风。”
玱玹真诚的眼中荡漾开一片清澈的海水和月光。
时间停顿了几秒,相柳嗤地一下笑了,“你还有什么未完的梦境,就一起在这里说了吧。说完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当你的神王。”
玱玹抬脸看着他,幽怨地看了他半晌。“你去与苍梧老儿说了些什么?”
相柳:“我就说,王城的新王已经宣布苍梧是叛贼,昭告天下发兵平叛。”
玱玹:“那个老滑头,他会信你?”
相柳:“当然不信。他说他和新王早已约好了平分天下。我就问他,你信吗?”
“他捋着胡子想了好久,说,不信。然后就问我他该怎么办。我就叫他来为你勤王。”
玱玹:“他为什么听你的?为我勤王于他有什么好处?”
“你,还做了什么?”
相柳走到窗前,将青苍色帷帐拨向一边,望着远处青山跌宕,回过脸来瞥了玱玹一眼,负手而立,幽冷一笑道,“我只是去找人打了几个赌。”
“赌什么?”玱玹向前探过身子,盯着他。
“涂山氏押玱玹赢。涂山邶亲自运送粮草物资军械医药,已到大河前线。
西炎族、皓翎族、辰荣族、赤水族、防风氏、西陵氏押玱玹赢。只要你一声令下,各大族长亲率本族精锐昼夜驰援。
百黎、百越、辽海、燕地、蜀山、龙山,相信玱玹会赢。愿听你调遣,各统兵马来助。”
玱玹直直地看着相柳。
“怎么样,玱玹哥哥,这几个赌注可都是要你还的。”相柳已走到玱玹面前,微微俯身嘴角冷翘,那双眼睛似魅如媚盯着他的脸。
“好说。”玱玹一下子立起腰身,“只是,我该拿什么还你这个人情?”他目光灼灼与相柳对视。
相柳哼笑一声,移开目光,“离小夭远点儿。”
“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的夜行人,这世界就是一片夜色。我们在白夜行走,在黑夜追光。”玱玹停在相柳耳畔,幽幽地道。
玱玹带着阿念自去一统天下,封赏各部族,重新平衡各方力量。
相柳和小夭带着白非非慢悠悠翻山越岭,回往婆娑洲。
但这一路上,他们着实不太轻松欢欣。
一个风雨天,他们走进一座长亭避雨,却发现了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救醒他之后才知道他是个战争孤儿,他所在的整个村子,都被迫出来逃亡,十室九空。逃亡的人又艰难跋涉,狼狈困苦。他们为他疗伤,把他带回婆娑洲。
可这样的事,岂止二三?
他们还遇到一家背井离乡出逃的人,因为小有资财,而被其他流民围攻劫杀,相柳赶到的时候,只来得及救下了孩子。
甚至有堕落的神族趁火打劫,为患为害。相柳出手阻止,他们却一脸狞笑,“你不在南海静修,还敢违背天条戒令,任意妄行?”
“天条戒令没有姑息养奸这一条。”相柳阴恻恻一笑,让邪恶灰飞烟灭。
相柳现在每日都会巡回大地和海洋,不停地带回无家可归的人、病弱无依的人、饥寒无路的人。白非非回家的这一路,耳闻目睹大受震撼,似乎一下子长大了懂事了,也不怕苦不怕累地和毛球一起跟随父亲去救护生灵。
曾经,相柳是个负责杀人的人。
现在他极尽所能去救人。
不只是人类,无辜的神族、妖族,他都会施以援手。
婆娑洲重又对世人打开大门。
相柳和小夭深深爱恋的这一方化外净土,让备受摧折的生灵们在此得到生息。
但是相比起苦难的人群,婆娑洲还是太小了。
相柳用自己的神力让很多岛屿升出大海,就在婆娑洲附近。
浪迹无着的人们上到岛屿,凭自己的双手安家乐业。
这些海岛生机勃勃,安宁祥和,万万年不改初衷。
时至今日,南海的万顷波涛还簇拥着“仁爱礁”等一系列那个时代生成的美丽岛屿。这些海岛,生于斯,美于斯,万古根基立于斯。不容觊觎,不容窥探,更不容侵犯。
很久之后,一些在大海上恢复了生机和力量的人、妖、神,他们分头乘船出发,乘着洋流,有的向东,有的向西,有的向更南的大洋,有的就近,有的转过一个或几个海峡,寻到各自的安身之所,开创属于他们的那些生生不息的新世界。
春天的婆娑洲,是四海仙山中最美的。春林初醒,春露泠泠。
相柳和小夭带儿子去山中踏月。
“爹爹,月亮是个很乖的孩子吗?”
“看起来是的,他还从来没有跑丢过。”
“如果他跑丢了,我就做一个放牧月亮的人。”
“那你可要好好用功了。”
龙族王孙白非非七岁的时候,祖母云姬将他接回九重天,另赐一个学名:白子骧。云起龙骧。
白子骧受到云龙一族的深厚庇护。元始天尊将他带上三境天,收入门中,成为极受器重的弟子。
岁月绵延,天地老去,时光的动力在减缓,这个太过熟悉的旧世界变得老朽而迟钝。
在宇宙的另一端,一条新的光河正在生成,祂无忧无虑地向外奔跑,青春亮烈的模样让那些正在走向末路的旧时光缄口不语。
终有一天,祂会与那些从未见过但必将相逢的世界融会交通,祂将代替他们,成为他们。
那个时候的白子骧,将在新的宿命里重整记忆,重构时空,重建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