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金冠雕疾旋而下,抱起小夭把她送往昆仑山,人世间唯一能给她疗伤的地方。这些年天地之间的清气急剧损耗,只有不被污染侵扰的高山深谷才能凝聚起比较丰沛的灵气。神族正在失去自己在这片大地上的立身之所。
等小夭状况好一些的时候,獙獙君对小夭讲了所有她未曾知晓的往事。
那个人,有九条命,有七条是给了她。
那个人,从没说过爱她,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着她。
那个人,这辈子都在成全她,都想陪伴她。
那个人,死在小夭的箭下,到死都握着她的眼泪。
那个人,没有了。
冰晶球被沉到瑶池底,瑶池瞬间被冰封。直到很久很久之后,白巽来接毛球,才取出冰晶球,瑶池重新荡漾起清波。只是小夭不喜欢这枚冰晶球,将它化为一团水气,随风飘尽,白巽唇角上牵,一笑而已。
“他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獙獙君说。
小夭站起来,对他深揖一躬,“后会有期。”
小夭很快处理好家事,她毕竟还是西炎王孙,是玱玹之妹,璟放她离去。
涂山邶涂山柳舍不得娘亲,哭着和父亲告别,陪母亲一起去往百黎地区。
白雕时不时会飞来,化作少年和涂山兄妹相处甚欢。论年纪和修为,毛球都远超兄妹二人,小夭很放心他来教导他们的学业和修行。
一次校阅军队之后,白浮黎问白巽,“百黎山你还准备去多久?”
白巽略一低头,“等她振作起来,我…”
白浮黎边走边看着远处一名在给自己处理外伤的军士,说道:“每一道伤口都血肉模糊,不美观也不会令人肃然起敬,能自我疗愈就不必展示给别人。”
“她没有…”白巽一时不知该怎样替小夭辩解。
可是白浮黎没有停下,只管说道,“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可以救赎的,一种是不可救赎的。”
“可救赎之人,有向死而生的决绝,拯救自己的死志。那些愈合后的伤疤,他自己不怕看到,也不怕别人看到;他自己不怕提起,也不怕被别人提起;他没想过要祛疤美容,但也不介意有人帮他这么做。”
“小夭她能做到…”
“既然她能做到,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父亲…”
“生命很可贵,不是吗?生命的可贵,不只在开心幸福的时候;当它得到救赎时,会更加宝贵。你为她死过一次,我不允许发生第二次。”
白巽不语。
这天直到晚饭时分,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都没有缓和下来。
“父亲,母亲,小夭她…以前我只是用命救她,我想再用心救她一次,就算是朋友,也应该尽尽心。不是吗?”
“以前你用命救她,九条命都不够。现在你又要用心救她,你可只有一颗心!”云姬情急之下站了起来。
“母亲,我会把握好自己的。”白巽也忙站起来,“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我还要好好孝顺您呢,您看,我为了诺言都能为别人的母亲尽孝,对您自然更要孝敬千倍万倍。您放心吧。”
“我是怕你还要吃苦头,你丢过九条命,你受了多少痛吃了多少苦啊!…”云姬哽咽着说不下去。
“母亲…”白巽抱住母亲的肩头,“您看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嘛,您看一点事儿都没有,”他拉起母亲的手摸摸自己的脸,“我还比以前更帅了。是不是?”
白巽笑眼盈盈地看着母亲,云姬微吁一声坐下来,白浮黎已经准备好了一杯清茶,端给她。
“你们两个,有过一些相同的经历,也有一些共同话题,也能一起说笑玩乐,只是,你们太相似了,如何能够彼此引领?如何能够成就对方也成就自己?”云姬还是忧心不已。
“母亲”,白巽抓住她的手,“相信您的儿子,我可是有九个脑袋,办法总会多一些。” 他坏坏一笑。
百年倏忽。
百黎人对小夭的信任与尊敬不言而喻,她是赤宸独女,又研制百黎医药,为百姓义诊,还帮百黎人创立起适合自己的历法,和他们一起顺应山势开垦出梯田,还向她的哥哥玱玹要来更多先进的农耕器具、水利工图、桑树种子和纺织匠人。
圣王垂衣裳而天下治,古老文明的教化滋养,终于降临到这片曾被中州睥睨蔑视的妖邪之地,而这片土地也不负人们的心血和汗水,日益喷薄出繁荣盛明的勃勃生机。
其实百黎族与华夏族本是一脉,神王们的争斗撕裂了族群间原本紧密的关系,而高山妖族的滋生蔓延成了地理上的最大阻碍,使百黎地区日渐与中州隔绝,竟至被后代神王目为妖邪。
小夭甚爱这片大山和林野。
这些年中,毛球带她飞上碧空,俯瞰山川,感受从所未有的震撼;走进丛林,见识珍奇,总有惊喜的发现;营宿密林溪畔,下水摸鱼,张弓射雉,然后吃着烤鱼烤肉,心无旁骛看星看月;去到人间烟火深处,百黎各个寨子的风土人情、民风习俗,是那么不同又大有趣味;越过大山向南,看到更为幽蓝辽渺的海洋,更多珍珠一样散落的岛屿。她试着召唤大海贝壳,它竟然从南海的海底悠悠升了上来。
小夭躺在海贝壳里的时候做了个决定,她要夷平高山妖族,消除百黎和中州的地理障碍。毛球靠在贝壳上,听完她设想的宏图大业,抖了抖翅膀,嘴角挂起一丝分不清是称许还是讥讽的笑。这只鸟,越来越像他那孤冷傲娇的主人,连眼神儿都像。
相柳。
这一百多年她好像很少去想他,但又无时无刻不在想他;看不到他,但又觉得他时时刻刻都在身边。这种感觉,就像你叫了他一声,他没答应,你抬头看,他就在眼前,你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看你。
相柳。
心里念他的名字,忽然就嘴角带笑,心底洇开一片不知不觉的温柔,好想好想见到他啊。小夭不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但什么时候好像就没有了呢,或者说分不清有没有了呢?
从璟在龙骨狱让她等十五年的时候?璟把她从海里抱出来的时候?璟对着她笑说很好听的情话的时候?璟尽心尽力帮助哥哥的时候?璟努力想要和她在一起的时候?
她曾经只想着帮哥哥拿回王位,以此为人生的至高目标,连自己的性命和幸福都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她曾经不自知地迷醉于璟每一个誓言的安抚,避而不见他一次次的懦弱和背弃,还能为他找到充足的理由。
她太善于逃避了,逃避开一切会让自己难过和不确定的东西。哪怕这种逃避必然会带来更大的隐患。
她看似强大的心只是徒有外壳,其实脆弱得经不起一次身份变换带来的情感和认知的波澜。她的狡黠,只是在逃亡的日子里为了活命而养成的习惯。她的桀骜胆色,只是在确定了对方不会真的伤害她的时候才会有。
她贪求保护和温暖,贪恋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对她好,她想要拿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浪迹天涯只是不开心时候的说辞,她有太多放不下。
她忽然明白,不是防风邶放不下一切,是她。
她想什么都要。
她根本就不是只想在清水镇当一辈子玟小六,那个无欲无求天不怕地不怕的玟小六,也只是一种掩饰和逃避罢了。
时机来了,她把自以为能抓住的都抓住了,把自以为不可确定的都抛弃了。
何其可笑,到头来她抓住了什么?她笃定的那些,却都成了梦幻泡影。
相柳,我以前最想有人能永远陪伴我,爱我,不舍弃我,现在我不那么想了。就算没有人爱我,陪伴我,我也不觉得有多可怕,有多寂寞。我一个人也可以好好的啊!我自己一个人都不害怕的时候,世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大,而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个世界里面走动,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停下。
相柳!
小夭在和自己的撕扯中忽然哽咽了一声,冷不防叫出了他的名字。
白雕站在贝壳边上眺望大海,闻声回头看她。
清冷的目光,温柔在眼底毫不设防。
小夭只顾自己纠结难过,什么都没有察觉。
白雕看了她半晌,拍着翅膀提醒她该回去了。
小夭也没想好怎样降服高山妖族,毕竟千万年来不是没有神王去征伐过他们,但都无果而终。
白雕有一段时间没来了。
涂山邶和涂山柳回到涂山族看望父亲。
很久之后,涂山邶接替父亲做了族长,涂山柳后来与和诸神一起治理因白巽除妖造成的大洪水的一个伟大的人渊源匪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