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平二年，汀南。
狭小的监室里塞满了十几个人，说是监室，其实只是暂时用来监拘俘虏的大铁笼。
他们关在这里已经两个时辰了。
昨天夜里刚下了场雪，室外的温度骤降，铁笼四周都没有遮挡物，饶是铁打的身体也禁不住此时的酷寒。
姜逢凌碰了碰挡在自己身前的人，“江瑾，你要不要紧。”
“我没事。”
她继续说：“我想看看你。”
他只是微微偏了一下头，说：“保存体力，少说话。”
“有人……有人来了！”
说着，铁笼里的十几个人都抬头望去。
两个士兵围着铁笼转了一圈后，提声道：“原来你躲在这里，出来！都督要见你。”
另一个士兵上前打开了锁链。
见一众人没有动作，士兵又催促道：“就你，那个小白脸，快点！等爷爷进去请你出来吗？”
这里面谁最白，一目了然。
但姜逢凌因为身材矮小，在一众魁梧的大汉里面，确实不易发现。
江瑾把她往后压了压，“逢凌，不要去！”
两个士兵见状探头进去拽姜逢凌，“快点！”
腿长时间没有活动，又冻了很久，猛地一拖，她直接在地上跪行。
士兵根本不给她缓冲的时间，架着她就走。
江瑾：“逢凌！”
刚才还骚动的一众人，现下都不做声了。
姜逢凌被拖走，意味着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两天前，他们这十几个人被派去防守后方，却遭到大蜀国二百人的围攻。
是姜逢凌以一敌十，带他们杀出重围，还俘虏了敌方的首领。
回营地后，都督不仅没有论功行赏，还下令绑了他们，丢进了原本关守俘虏的铁笼。
铁笼与都督的帐房仅几丈之隔，却是冰火两重天。
帐房内架着好几座篝火，她僵硬的四肢开始慢慢回暖。
李星斗坐在上首，漫条斯理地切割盘里的一块肉，“叫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平常，听不出情绪。
“姜逢凌。”
“听说，”李星斗举起酒杯抿了一口，“你以一敌十，斩杀大蜀人无数，和你一起的人竟无一人身亡。”
“是。”姜逢凌昂起头，与他平视。
李星斗抽出桌上的佩剑，走到她面前。
“你真这么厉害？”语落，骤然抬脚，踹倒她后狠狠碾压右边的肩膀，冷笑道：“我看不尽然吧？”
他是故意的。
右肩被箭刺穿了，江瑾只是简单给她处理了一下。
强烈的血腥味窜入鼻腔，她清醒了不少。
“都督到底是怀疑我的能力，还是怀疑我的身份。”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大家都会死。
闻言李星斗挪开了腿，“你的嘴比你的骨头更硬。”
姜逢凌试探道：“是真是假，都督一试便知。”
李星斗笑了，“给他松绑！”
李星斗与她拉开距离，持剑道：“我让你三招。”
姜逢凌活动下肩颈，须臾直接出招！
她速度之快，李星斗无暇他顾，慌转剑格挡，姜逢凌却退而转夺他的剑，她迟疑了一瞬，还是推剑划伤了他的脖子。
她的眸子清亮，在他的震惊中开口道：“半招，都督。”
李星斗恼羞成怒，一把推开，用猛劲把她踢出了帐外。
她重重摔在地上，声音沉闷，铁笼里的人循声都看了过来。
江瑾本来就没有多少血色的脸瞬间变得唰白，“逢凌！”
她刚想转头，李星斗就踢上了她下颌，血腥味在口里蔓延开。
一个木牌照脸打下，“我就再信你一次，”李星斗抬起食指指着不远处的铁笼，压低声音道：“他们我也不杀了，留给你用。”
姜逢凌低头吐了一口血水：“多谢，都督。”
李星斗举手挥了挥，“把兄弟们都放了，好酒好肉犒劳犒劳！”
姜逢凌撑着身子爬起来，刚站定，就被纳入一个宽广的怀抱。
“我背你。”
姜逢凌摸上那双手，冰冷刺骨，他的嘴唇冻得直哆嗦。
“不用，我能走。”
江瑾直接背起她，往后面的帐房走。
进了帐房，他把姜逢凌放在床上，就开始起火烧水。
姜逢凌：“我没事，你过来。”
江瑾从床底摸出药箱，把人靠在自己身上，说：“你的伤要赶紧处理，化脓了就不好了，他们现在都在吃喝，不会有人过来。”
里衣和伤口紧紧粘在了一起，即使江瑾小心地剥离，她还是疼得直抽冷气。
江瑾瞧出来了不对劲，问：“怎么回事？他踩这儿了是吗？”
她没有出声，两个手轻轻拽着他的衣角。
“逢凌，我会杀了他。”
姜逢凌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淡淡道：“杀不了，他怀疑我们是大蜀国的细作，又给了什长的牌子我，暂时不会再动我们，但也不会让我们好过。”
她沉默了片刻，又接着说：“都怪我，刚才不该意气用事，划伤了他的脖子。”
其实她夺到剑的那一刻就可以停了。
但她一时激愤，想着铁笼里面关着的人，就不想这么算了。
帐帘被人挑开，“逢凌……”
她赶紧转身抱住江瑾，埋首在他怀里。
江瑾刚给她包扎好，里衣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换上。
雪白的肩背虚晃了一下莫阳的眼，就被江瑾拉的被子盖得紧紧的。
莫阳把吃食和酒放在桌上，讪讪道：“江瑾也在，我看你们没有过去，就给你们拿了些过来。”
江瑾：“麻烦莫兄了，我们正说要过去的。”
他把里衣塞给姜逢凌，耳语道：“穿上。”
莫阳盯着被子里的人看，说：“逢凌，你的伤碍事吗？要不要……”
“不用，他的伤我可以处理。”
莫阳见眼下没有需要他的地方，提步往帐外走：“那我先过去了。”
姜逢凌攀着他的脖子，偷偷瞟了一眼门口，确定人走了，才将整个脸露出来。
头顶上的人臭着脸在看她，“你不高兴了？”姜逢凌伸指戳了戳他的脸。
江瑾拂掉她的手，冷冷道：“你受这么重的伤，我高兴不起来。”
说着，起身拿盆去接水，“先泡脚。”又把饭菜拿了过来，“吃吧，还是热的。”
干完了就在她旁边躺了下来。
“我们一起吃。”
江瑾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先吃。”
都十几个时辰没吃东西了，怎么会不饿。
姜逢凌夹了些菜，递到他嘴边，“我喂你？”
他终于不绷着张脸，嘴角上扬，漾着笑意，“快吃吧。”
姜逢凌吃了一些就不想吃了，跟着师傅在山上吃了几年素，突然改口沾荤腥她还有点不习惯。
江瑾也没有逼她再吃，就着她的筷子把剩下的都吃完了，姜逢凌不喝酒，酒自然也都进了他的肚子。
不多时，人渐渐都回了帐房。
大家都没有说话，但一致的都频繁看向姜逢凌这边，气氛微妙。
郝次透伸腿堵掉姜逢凌的去路，恨道：“怎么说？大英雄，以后兄弟们的脑袋是不是都拴你裤腰带上了？”
说罢，扬手去别她的肩膀。
姜逢凌往后退了几步，声音寒冷，“自己的脑袋自己保管，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郝次透再次上前揪住她的衣领，“你要不要把和都督说的话和大伙说一遍啊？功劳全成了你的，我们算什么？”
“别说了，郝次透，这与逢凌本就没有干系。”莫阳拉开两人。
“别以为我不知道，”郝次透的视线在两个人之间流转，“莫阳，你是他的狗吗？三番二次维护他！”
莫阳提声道：“你别太过分！”眼瞧两个人对峙上了，一干人上前拉扯。
刚浣洗完的江瑾此时也进入了帐内，撇了一眼姜逢凌，大概猜到了发生的事情。
“走，睡觉。”揽着姜逢凌往里去。
“好了好了，不要起内讧。”
“行了，赶紧睡吧，明天一大早还得起来守值呢。”
众人散开，不再为刚才的争执所扰，大家都累了。
深夜，万物寂静，雪落下的声音轻微可察。
“逢凌。”
她偏头看向左边的人。
“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但如果是危及你性命的事情，我肯定会阻止你。”
他也偏头看着她：“不惜一切代价地阻止你。”
姜逢凌被他的眼神烫到，先移开了，“知道了，我下次会更小心些。”
子时，帐房内的鼾声此起彼伏，莫阳憋得不行，揉了揉眼，屐着鞋出了帐。
“这都督赐的酒，就是得劲，头到现在都是昏的。”他边走边嘟囔，把衣襟往怀里裹了裹。
“咣当！”
“谁？！”突然冒出来的声响，吓得他一激灵，酒也醒了几分。
原来是杆被他碰倒的红枪，他长舒一口气，弯腰把枪扶正放好，这一天天的，提心吊胆啊！
脚踩在地上“咯吱”“咯吱”，雪落在帐顶“阔阔”作响，四周静谧，安静得让人害怕。
他突然停了脚步，木然站立。
本来烧得通红的篝火，因为没人续柴，熄了许多。
他连闯了十几个帐房后，酒彻底醒了。
寒意从脚底窜到头顶，头皮发麻发紧，他瞪着圆目看向岸那边的大蜀军营，篝火通明，酥红的火焰，烧红了他的眼，也烧焦了他的心口。
他掉头没命地朝自己帐房跑去，鞋跑掉了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