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平五年，隆冬，大雪。
壁炉里燃着烈火，好似怎么都燃不尽，温暖灼人。
他把好不容易得来的金水丸轻轻稳稳放进锦盒里。
看着看着，心里竟生出几分期待来。
等她出来了，吃了它，恢复得也快些。
门突然被人粗鲁地撞开，那人连滚带爬往他脚边凑，“将军！不好了！”
他因为心情不错，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责骂，只淡淡问道：“何事？”
来人哆哆嗦嗦回：“地牢！”
此二字一出，就是一阵清脆的砸地之音。
锦盒一分为二，千金难买的金水丸顺着地势滚开。
“地牢出事了！”他极快翻身出门，把这句话关在了屋内。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昨天才给她喂过水和梅花酥。
心跳得咚咚作响，就像每次战前的鼓声。
他耳朵要炸开了，狠狠甩了自己两巴掌，任儒通！镇定！
进了地牢，下完阶梯，站定在门外，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耳力非常的好。
平常只要靠近牢房，不用开门他都可以听见的。
可现在他非常痛恨自己的耳力，因为，
他真的听不到她孱弱的呼吸声了。
一点都没有了。
“打开。”
狱卒立于旁边，没有动作。
“把门打开！！”下一秒，他抽出剑挑破狱卒的棉衣。
“是是是！”
门开了，他提步进入，他现在就站在她跟前，他听不到。
他直接趴到地上，耳朵贴上她的口鼻。
他闭上眼，劝自己镇静下来，深吸一口气。
还是听不到，真的，是真的。
听不到了。
眼睛里流出了他无法名状的东西，他猛地把狱卒拖拽到跟前，用自己未曾听过的一种哭腔求他：“我怎么听不到了，我求求你，帮我听听。”
狱卒被吓傻了，呆呆地跪在地上听，然后狱卒摇了摇头。
他冲出去想找其他人，被迎面走来的人一脚踹倒，又欺身拽他起来，手抵上脖子把他狠狠撞上墙。
“你想掉脑袋吗？你清醒点！她是代国人！”
“放开我！放开我！”他死命磨着颌下的手臂，仿佛那不是自己的脖子。
“她是战无不胜的凌将军！”颌下的手臂下了死劲，“如果陛下知道了你的心思，全家都得给你陪葬！”
“哥哥，哥哥……”他听出不对劲，急忙松手，任儒通直接倒在他身上，“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他向慕白使了个眼色，只眨眼的功夫，地牢内其余七人皆当场命殒。
慕白刚走近他，脖子就被利刃划开。
“哥哥！”任儒通看着已经倒地死不瞑目的慕白，“他可是你的……”
“你是我的弟弟，我必须保你！”说着，抬手帮慕白覆上双眼。
他抖了几下，嘴里呕出一口血来，斜斜地歪倒在哥哥肩膀上。
暮春，微雨。
崇阳殿内，代国皇帝正在看手里的密函。
谋逆者姜氏已死，尸身尽数抛于野狗啃食，大蜀国陛下着武将秘密观之，任儒通观后突病，始发于隆冬十日。
竟被瞒了如此之久。
殿前侍奉的钱公公此时进了殿内，似乎有事要禀。
他把密函压在奏折下，抬眼看去：“怎样了？”
“皇后娘娘她……”钱公公拖延了片刻继续道：“娘娘她又杀了一个育梅手！”
他收回眼光，问道：“用的那柄剑？”拿起手旁的奏折开始翻阅。
“是姜氏的配剑。”
“还是没用我送的那柄，”他连头都没有抬，似意料之中的答案，“无妨，杀了就杀了，只要没伤着她自己就不用来禀我。”
“可……这已经是第九位了，育梅手本就稀罕，”
“恐难……马上找到新的育梅手了。”
上首的皇帝听他如此说，虽面无表情，但双眼却死死锁住了他，钱公公每看进去一分，身体便弯下一截，直至完全跪倒在地：“陛下息怒！老奴该死！”
“代国没有了，就去大蜀国找，大蜀国找不到还有周列十六国，”
“这也要朕教你？！”
“老奴不敢！老奴该死！”他的脸直接贴在了地上，背上的薄汗沁湿了他的里衣。
他复又拾起刚压下的密函，夹在两指间，“把这个叫人送给皇后。”
突然他的心似乎被那柄剑刺了一般，沉声道：“不，你亲自去送。”
“是是！老奴这就去送。”钱公公弓着身子退出了崇阳殿。
姜逢凌啊姜逢凌，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让朕的皇后难以割舍，让大蜀国武将痛伤病郁……
你就算是死了，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极暑，暴雨。
坤鸣宫外，两个蒙面人隐在树后观察了许久，宫内并无人。
禅衣替他把束手缠紧了些，见他又吃了几颗三七，不忍出声问道：“要不属下代替您去，殿下旧伤……”
“不可，”他拒绝的干脆，“我能轻易辨出真伪，而你不能。”
“陛下交代我……”
他抬手示意禅衣止声，“你退到殿外去，以免打草惊蛇。”
“是殿下！”说罢便似鬼魅消失不见。
他借着轻功，足尖轻点窗棂，飞身进入殿内。
室里暗香浮动，燃的是鹅梨香，他目光流转，视线最后落在堂前挂着的那把配剑上。
“你果然还活着，江瑾。”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慢慢转身，冷冷道：“张皇后都还活得好好的，我怎么能死？”
她笑了起来，侧过身子，露出床上坐着的人。
床曼笼罩着她整个周身，看不清面容，穿着的是她最爱的浅紫素水裙，胸口的梅花烙隐隐显现。
六个月了。
他多方探查了六个月，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他很想很想上前一探究竟，他的手抑制不住地轻颤，眉头紧锁，微闭了闭眼后，轻声念出了那个名字。
“冉冉？”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
“你把她怎么了？”声音显露出他的慌乱。
张皇后看他如此失态，不禁笑得更为放肆。
她轻轻撩起床曼，落坐，把她的头掰向自己：“她是我的人，怎会应你？”
她故意挑衅，手沿着锁骨缓缓向下。
“你胆敢再碰她一下，我就把你千刀万剐！”
她手上的动作触碰到梅花烙方停，同时，江瑾抽出了软剑朝她刺去。
他分神看向张皇后旁边的女子，一时之间，细小如针的暗器从墙上飞射而出。
他躲避不及，挨了数枚后，退到堂前，揭下那柄剑，快速飞身离开。
禅衣听到动静，速来接应他，“殿下！你受伤了！”
“是傀儡，走！”
“是！”
两人彻底消失在黑夜里。
坤鸣宫里张皇后笑得疯癫，恶狠狠道：“你找吧，你就算找到死，你都找不到她的！”
“去，把陛下请过来，就说我邀他一同观雨。”
“是娘娘。”穿浅紫素水裙的女子欠身退了出去。
戌时，皇帝姗姗来迟。
她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神。
“还未就寝？”
她分明是听见了，却捱了片刻才回他：“陛下不来，臣妾怎敢安眠。”
他立于她身后，自言自语道：“世人都说，朕的皇后，爱的是副将江瑾，所以对凌大将军恨之入骨。”
“如今她死了，死得彻底，尸骨无存了，你应该高兴才对。”
她听此转过身去，抬手与他交握，嘴角噙着笑，眼里却冰若寒霜。
“陛下觉得呢？我爱的是谁？”
他反手握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靠近半分，“你爱谁或不爱谁，朕都不会干涉你，你也不要妄想再改变朕的计划。”
她终是不笑了：“我不许你杀他。”
“无人能免。”不容置喙的语气。
“陛下有条件？”
他一把将她推开，负手于身后。
“陛下如此，是在试探臣妾的诚意吗？”他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突然低头，上前抱住了他。
“晟哥哥，我求你我求你了。”
他还是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他的变化，他的呼吸乱了。
甚至，他还尝试着去回抱她。
良久，他问道：“那好，我问你，你爱的是谁？这么多年，你到底爱谁？”
他自称“我”，而不是“朕”。
她意识到，他不是在问他的皇后。
鬼使神差地她脱口而出了那三个字。
“我爱你。”
“你撒谎。”他强行拉开环在自己腰上的双臂，一字一句道：“你口中的江瑾，本名为计瑾玄，是纪国皇帝的亲弟弟，所以，他必须死。”
“浸欢，我已经纵容你许多，我不是圣人，你好自为之。”
她望着殿门口最后的那抹黄消失，心底陡然升起一股邪念，连带屋外的雨，一起包裹住她，憋闷难挨。
韩晟，你就是个懦夫！
溶溶月色照影下，湖中一隅，一艘小船，顺流而下。
他从梦里转醒过来，禅衣搀扶他坐起，“为何走水路？”
“陛下曾言，如若殿下此次再负伤，可改为走水路，以免颠簸加重伤势，新伤叠旧伤的话，会伤了您的根本。”
他苦笑，“我是一定要找到她的，这些伤于我而言算不上什么。”
禅衣这段时间陪着他寻人，可以说除了他身上的伤，几乎毫无收获。
就像这个人不曾存在过。
“会不会凌将军……”
“不可能，”他非常认真道，“她是梅花烙族人，”
“没人舍得杀她。”
他时常想，如果当初他们没有去汀南，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