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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初夏,天气下迫,颂阳逢甘霖,暑热与湿意混杂一同,蒸得人好似闷在笼中,好在仅下了几日的雨,难捱的气候并未持续太久。

    然纳仁久居北方素惯寒凉,全受不得湿热之气,一时染上热邪,不出两日,如藕般白嫩的手臂便起上许多浸淫疮。

    晏修和怕晏云安同她一道过去病气,又因其缺人教养,近几日就将他带回了王府。

    “阿娘说的甚么?”晏云安捧着母亲寄回的家书,仔细瞧上边遒劲韵美的笔迹,不免十分思念,奈何看了许久,也只识得小半的字。

    眼见晏修和立在桌前,天光透过窗子洒落,照在他半张面上,人微微弯腰,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执着湖笔,手指与楠杆合映出影儿来,恰如修竹,通体看下其人甚是儒气。

    他转腕,柔软的兔毫接触纸张,红墨在其上辗转来回,端秀的一道朱批缓缓出显,墨迹未干处仍是点点晶莹。

    晏修和埋头,“福风郡架阁库走水,将所有赈灾文牍付之一炬,转运使钱明恩葬身火海,此事已上达天听,不日光州局势或有变动。”

    晏云安闻言面上愁色愈浓,眉毛都拧在一同,咬几下唇方道:“云儿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看。”

    “我想让阿娘回家。”

    “别想。”

    干脆利落的拒绝。

    晏云安猛然趴到桌前,昂起头盯着晏修和,眼神哀怨,“世事凶险,我很担心她。”

    他见人是真伤心了,柔下眉眼,宽慰道:“阿嫂是厉害人物,确该在外施展抱负的。你安心,眼下风浪仅是瞧着大,只消耐心蛰伏、敏锐洞听,破局当在一瞬之间。”

    “那我能为她做些甚么?”

    “好生照顾自己便是了,”晏修和见他仍一副蔫样,复续道:“早些长成,和她并肩作战。”

    晏云安闻此言方散去愁绪,眼神渐渐坚毅起来,使劲点点头。

    “二郎可有想法?”

    晏修和抽出份文牍来,“侦部已将受灾三郡的近年大事记给阿嫂送去。福风郡架阁库一事大抵因官员贪墨畏罪而纵火,相关事情唯有前郡守李望侵吞赈灾款项案。”

    今年一月,前郡守李望因赈灾不力而被罢黜官职,顺道查出其竟与士绅一道倒卖官粮,罪大恶极,待其腰斩于市,民愤方得以稍稍平复。

    李望乃寿王门下谋士的同僚,太后本欲拿此事做文章,谁承想寿王反咬一口,追责之事也只得两厢作罢。

    晏修和知晏云安年幼,便将事情掰开揉碎给人慢慢讲清楚,原以为他尚未消化其中弯弯绕绕的原委,却不料晏云安已然变了脸色。

    眼见娃娃把手中毛笔也沾沾朱墨,将笔杆一杵,在纸上划下一道红印,正如在人脖颈划开的血痕。

    其声音稚嫩,话语却振聋发聩,“若我执政,必定铁腕铜拳,倒要看看在严刑峻法之下,谁还敢枉顾法理。”

    他甚感惊诧,对小儿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起了兴趣,笑道:“未曾想我信王府又出了位天生霸王。”

    晏云安骄傲地昂昂头,像匹尚未被驯服的小马驹。

    他将手中笔搁置,双手交附身前拢袖而问,“严修刑法,是为何?”

    晏云安拿过桌上小弓,做了个弯弓如满月的模样,“斩贪官!我要让往后千百年的百姓都记得我的名号!”

    晏修和将小小的身影纳入眼中,眼瞳微怔,神情略略讶然,转而面含笑意。

    此时此刻,他再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孩童的血液里有对追权逐利的天生的欲望,他尚小的身子里,蕴藏着一颗正在蓬勃生长的王心。

    秦皇汉武,皆有此心。

    然秦汉皆以强亡,是因法度严苛、开拓过激,遭民背弃。

    晏云安摁下了弓,话虽然说得磕磕巴巴但颇具气势,“韩非子曾言‘此治之道,夫小过不生,大罪不至,是人无罪而乱不生也’。重刑重威之下,官场民间定得以肃清!”

    “若百姓犯错,本判流徙苦寒,岂不成斩监候了?”

    晏云安即刻反驳道:“想来那人定为十恶不赦,杀之何妨?”

    晏修和点点头,似是认同,“你再不完成课业,想来也该重罚,我便让你连七日吃不得饭、就不得寝,你当如何?”

    “自然怨恨。”

    “教你仅吃不得一顿呢?”

    “似也合理。”

    “重刑之下,无人反思己过,只会觉得刑法不公,且后果过重或引诳瞒,其若一朝出狱便将横加报复。再者,当犯诸恶皆斩,亡命之徒将不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可未做完课业并非大错,而那些作奸犯科者可是实实在在侵害百姓,格杀并不为过,”他甚是疑惑。

    “云儿,你要永远记得——”

    晏云安凝视着他。

    “他们,都是你的民。”

    娃娃撇过脸去,一时说不出话来。

    晏修和振袖端立,“律法最主要的目的是教化黎民,倘‘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行为善,而道亡繇至’。我们得给所有百姓留下余地,重罪重刑,轻罪轻刑,无罪不刑,将罚罪皆称量均等,公正处置,才能在兼顾正义的前提下,不引起百姓对僇人的怜悯与对司法的怀疑。”

    晏云安听觉有理,微微抬起头。

    “且我等断案都时有偏颇,下官胥吏出身匹夫行伍,更易有所疏漏。重刑之下,必有冤情,虐杀世间之奸为小,错判清直之民为大,屠戮宵小固然会使百姓大呼畅快,可时日一长,众人将惶惶不可终日,因是判官施索无度,或被有心之人利用,误判或重判无辜民众。届时,百姓将极度畏惧且绝望,先前所有酣畅淋漓都会一笔勾销。”

    晏云安听罢,只攥着弓摇摇头道:“这样说来,重刑确实不太妥当——我的本意并非教百姓于水生火热之中煎熬。”

    晏修和深知,重刑实质上是严以律人宽以待己的体现,是将自己永远放置在清白之人的行列,以最武断最血腥的方式去让罪犯受到过重的报应,从而满足自己嫉恶如仇的天性。

    可没有人会不出错,也有许多人会一时冲动而犯下罪责。

    晏云安打小受窦英教养,自然聪明,他很快明白了其中道理,复盘坐而问道:“既如此,肉食者当以何为?”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相比于事后多加惩处,不如掌权者治理得当,由是黎民不饥不寒,养生丧死无憾,志士来奔,天下归附,则庙堂民间可得清明。”

    晏修和的声音温润,他只需静静立在那,便自成一尊玉像,全无刀兵杀意,反有谦谦气态,卓绝非凡。

    为王者,莫贵如此。

    巳时。

    一辆马车缓缓从别苑驶出。

    纳仁将下巴搁在车窗上,帘子披在脑后,双眼无神地直视前方,生像被放干了血。

    春桃坐在人对面,见她如此消极状态十分心忧,“打昨夜里你自知身在颂阳就显得不太爽快,可是想家了?”

    纳仁一听颂阳二字,脑袋混得和浆糊似的,她合上双眼——甚么都别说了,想静静。

    风在她面上胡乱地拍。

    因是昨夜学了些山川地理,她便将地图扯出来看,总算是能知晓大半地名,且经过几日试探见众人原并未起疑,想温氏身份应当稳固,便鼓起勇气问此处离清德城有多远,一问便全知晓了。

    当时差点两眼一抹黑晕死过去。

    她长叹一口气,眼见车驾似近王府,霎时戒备起来,缩回脑袋蹙眉问道:“去哪?”

    纳仁的话略有些简短,但总比前几日只吐出几个词语教人猜好了许多。

    “信王府。”

    王府,那不就是信王老窝。

    她颤着双唇,“信……王府?”

    “信王府,”春桃确认。

    原来人真的能点背至此,退路几乎断绝就罢了,还上赶着给信王刷政绩送人头。

    果然所有的白吃白喝,都早被命运标好价码。

    纳仁在瞬间已构思完全百种出逃方法,例如当即就跳车,表演一个百米冲刺。

    “去那做甚么?”她即刻反问。

    “五郎说想见你。”

    “五郎是谁?”

    春桃比划了下,“就那小小的孩提,平日还阿姊阿姊唤你的。”

    “他为何住在王府?”

    “因为阿郎住在那里,把他一道带过去了。”

    “阿郎又是谁?”

    春桃继续给人描述一番,纳仁点点头,原来就是五郎他阿耶。

    “所以我们会见到五郎阿耶。”

    春桃觉得她问得有些奇怪,却还是耐心答道:“不会,他阿耶已不见许久。”

    “你们不找吗?”纳仁疑惑,先前这群人不是对他们主子挺关心的,怎如今人失踪了还如此不慌不忙的,“信王没找过他吗?”

    “找过了,没找到。”

    难怪要让她去陪小孩呢,原来是他爹走丢了。

    纳仁又思忖几番,既小毛孩可以出入王府,想必那个大的应当是信王府的亲信大臣。难怪父子二人平日里如此锦衣豪车,出行阔绰,原真不是寻常人等。

    纳仁对他们的真实身份表示十分震惊。

    北狄王姬出逃能遇到信王府大臣实在足够离奇,任谁听了谁都脑袋大。

    纳仁长叹一口气,对自己的运气再一次失望,复不愿再过多思量。

    “我不想去。”

    “你可是身子不爽利?府里有医员,正好能给你看看。”

    身子抱恙的胡话刚到她嘴边,又被吞了回去。

    “我们会遇到信王吗?”

    “应该不会,他近来很忙,和府衙班子开会还赶不及,”春桃笑道,“本来还要学各种规矩,毕竟府中不比别苑,碰到他要行的礼数较繁琐。如今想来就不用学了,你同五郎好生玩半天,然后傍晚再把你接回去。”

    纳仁听她说完,稍稍松下口气,却还是觉得脑子像被搅浑一般,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她倒在春桃身上,懊恼地合上双眼,手紧紧攥成小拳头,略长的贝甲嵌入掌心柔软的皮肉,好似这样就能一抒心中阴郁。

    其实自昨夜开始,这心底的恐慌便有增无减,她无比悔恨自己近日因学习而轻减戒备,如若东窗事发后自己转落信王手中,所有准备都将付诸东流,又谈何回国复仇。

    虽斡恩真部与大晏较为友好,但真要是如自己这般敏感的人物被捉住了,也保不齐会有甚么后果。

    略凉的风从车窗钻入,轻轻缓缓地吹拂着车内二人。疹疮明明已退,纳仁却仍觉得面上手臂上泛起一阵刺痛与寒凉。

    她敛住神情,心底逃亡的窒息感不可抑制地再度泛起,芒刺从背后深深扎入脏腑。

    事到如今,没有退路了。

    她需要为致命的疏忽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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