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
经过三天紧锣密鼓地筹备,兵粮具全,时机已至,窦英即将赶赴明河。
眼见她今日上着束袖交领红衫,下穿玄甲铁裙,身姿挺拔,有妇人之柔,亦兼将帅之气。
浩长队伍列于宣德门外,绵长几里却不见散乱,铁骑领前,步兵民工殿后,空中纛旗飞扬,尘土甚嚣,打眼望去尽是片泱泱兵势。
晏修和携晏云安将窦英送到城门外。
小孩舍不得娘,晏云安今日哭得厉害,挂在窦英身上不愿意下来,跟张狗皮膏药似的。
“好了,单几日见不到,哭哭啼啼得不像样,”窦英虽如此嗔道,自己却抚着儿子的背未松开手。
“云儿……云儿要跟娘去,”晏云安通红的脸蛋儿挂着斑驳的泪痕,像熟透的樱桃上染上条条晨露。
窦英远望队伍将启,而城内百姓目光殷切,终将晏云安从身上扒了下来。
晏修和顺势抱过。
“阿娘很快就回来了,乖。”
话毕,窦英便抬步上马,猛一挥鞭,黄骠马即刻飞出十几步开外,她头也不回,直往伍前去。
军队开拔,声势赫奕,一如晏修均当年盛况,百姓翘首相望,举臂呼喊。
小小的晏云安爬上城墙痴痴远眺,待整个队伍都消失在茫茫天垠,他也久久不动弹。
“他们说,阿耶也是出远门后不见的。”
晏修和闻此言眸光微动,良久方答,“他会回来的。”
“二郎,阿娘甚么时候回来?”小孩不知道别离的意义,他只知道阿娘要去做很凶险的事情。
“快则三月,慢则半年。”
“那么久?”
“戡乱不比常事……”
晏云安显露出了与平时不同的乖巧,他点点头,起身牵住晏修和的手,仰着头道:“我知道——救民诛佞,抚绥一方,这是我们的责任。”
晏修和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
晚些,二人打道回到别苑,晏修和入座,王全给娃娃拿过一卷卷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才让晏云安更为悲伤。
晏云安接过卷轴,小手未抓牢沉重的轴根,足有六尺余的纸页便哗啦啦落到地上,长长一卷舒展开来。
此时纳仁从外边进来,木轴便咕噜咕噜滚停她足边。
“这是阿嫂给你留下的课业,须得尽心完成。”
纳仁拾起轴纸,又见到晏修和较为憔悴的面庞,以及晏云安痛哭流涕的模样,不免愁容满面。
回光返照时日将至,晏修和终于要魂归殡天,临走前竟还留下这么长的遗书,甚是煞费苦心。
殊不知略显疲态的晏修和只是筹划事务太忙,疏于调养。
她的目光落在纸上,只模模糊糊看懂几个字,联系只能读懂半边的生字,她恍然大悟。
“我,烧,纸。”
我会烧纸钱给你的。
“捎纸?”他反应了会,看着窦英给人留下庞多的必抄书目,只道:“五郎抄写的纸够用,应该不用捎了。”
“扫,墓。”
也会常去给你扫墓的。
“你还知晓歙墨?”他的目光落在案几将要用完的墨块上,“王全,待会拿两条来。”
她走到人身边,郑重地拍拍他的肩,眼神决绝。
晏修和对春桃的教学成果感到很满意,这才几日,连墨块都分清楚了。
贵人事忙,接连几天纳仁与晏云安都仅承春桃的教导,没有再见到晏修和。
晏云安只道平常,反而是前段时日有纳仁在,二郎才破天荒地在别苑小住几天。
她见此状,却更笃定晏修和不久于世、退休疗养的猜想,数着日子上街,在寻找线人的同时,也筹备起大好人晏修和的祭奠事宜。
经过纳仁夜以继日的不懈努力,在旬月内她已经掌握了大半日常用语,就是每回都只疙疙瘩瘩蹦出几个词,尚连不成句,总是让人好一顿猜。
四月十日,戌时。
纳仁撕去历书的今日页——晏修和的大限已到,该送走了。
“春桃,你有没有觉得温娘子近日有些不对劲?”秋华抱着手臂问道。
春桃摇摇头,“该是思念家人了罢,你瞧,画像都挂起来了。”
二人的目光落在庭内悬挂于树干的画像上,虽然看不清画的是甚么东西,但依稀能瞧出或许是个人。
“她烧纸做什么啊,怪浪费的。”
“不清楚,只听说再北点,倒有烧纸祭奠的风俗。”
“她是不是知道温家的事情了,你告诉过她?”
“没有啊,应当不知晓罢,况且说了她也听不懂。”
春桃秋华蹙着眉甚是不解。
纳仁心添几分感慨,惋惜着惋惜着,又不免忆起草原的光景,一想到自己连父亲的尸骨都不能亲手安葬,且敖登此时又不知是何境况,忧心霎起。
悲从中来,登时泪流满面。
晏修和牵着哭哒哒的晏云安从外边走来,远远就望见一人跪在院子里烧纸。
“我想阿娘……”
“你先别想。”
“我要找阿姊玩……”
“这不是带你来了吗,那个是不是她?”
月光下照,庭内藻荇交横,竹影落在少女的身背上,她眉间微蹙,眼角噙泪,甚是婉转多情,像一朵沾满露水的牡丹。
晏云安定睛一瞧,抹抹泪就跑上前去,“阿姊——”
纳仁听是熟悉的声音,缓缓转过身去,目光上移,见晏云安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从暗处走出来的晏修和。
遽然,纳仁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得一个大步就跳到秋华怀里,双腿死死盘住她的腰,搂着她宽厚的背嚎啕大哭,“鬼……鬼啊呜啊——”
晏修和挑挑眉,问春桃道:“这是怎么了?”
“不知呢。”
“难道是我长得唬人?”他无奈笑道。
她的哭声愈发歇斯底里。
“甚么鬼不鬼的,”秋华边说边要把人放下来。
纳仁使出吃奶的劲死死扒在人身上,把头埋在人家肩颈不肯抬起。
春桃上前温柔劝导几番,纳仁才愿意虚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慢慢睁开两只,见晏修和双足踩着地,且身子并不轻飘,方缓缓松了松手上力道。
秋华的衣裳上尽是她的泪和抓痕。
“温娘子,何来鬼呀?”春桃欲牵住她。
纳仁心下惊魂未定,她缓缓从秋华身上下了来,虚虚立定。
谁料晏修和玩心大发,张开嘴做个凶样,举起两只手似要抓人。
她瞧见,又被唬得愣了一息,霎时张开嘴哭起来,转头就摔倒在地,赶忙爬起来继续往屋子里跑。
与此同时,晏云安许是受如此悲伤气氛的感染,也开始抽泣着随纳仁而去了,“阿娘……我要阿娘……”
晏修和看着喧闹逐渐远去,负手而立,唇角浮起得意又张扬的笑意,“多有活力啊。”
而王全等三人却是无语。
“幼不幼稚。”
“弄哭了你哄啊。”
“五郎可难哄了。”
……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就往屋里去。
随后的画面便是春桃怀抱纳仁,纳仁怀抱晏云安,他两人裹着一条被褥,抽抽搭搭地半天都没缓过神,屋内还有哭后粗重的喘息声。
“不是鬼,”春桃安抚道。
“不是……不是鬼,”纳仁怯生生抬眼望着晏修和。
晏修和看乐子似的注视着她,起身向人走近,伸出手来,“不信的话你搭搭脉。”
纳仁缓缓伸出手去搭,又被他骤然一动吓得缩回手,鼓起勇气伸手去探,脉搏强健,一息四至,乃是大好之象。
“上回你给陈医员他们留了方子,我吃过药,现下身子已经大好。谢过温娘子。”
她眼尾红得不像样,噘着嘴指指晏修和,又指指自己,“吓我……”
春桃被她这可怜模样逗笑,将她碎发别到耳后,复不断地哄着怀里两人,哭声方渐渐止息了。
纳仁缓过神来,又露出一脸张牙舞爪的凶相,抓起枕头就朝人砸去,“坏!”
晏修和只能认下,“好好好,我坏。”
他见二人情绪已平复,复问春桃道:“温娘子现下认识多少字了?”
“日常用语已会小半。”
“如若我同她说温氏的事情,她可听得懂?”
“听不懂。”
晏修和将软枕抱在怀里,揣着手盘坐在相思木禅椅上,似在思索事情。
“可是温家又来消息了?”秋华警觉。
他垂眸而应,一双桃花眼纳入昏黄灯火,闪着幽暗不明的神光。
王全解释道,“弘化郡衙门报,安泰二十年温氏曾在榷场与斡恩真部交易涉密书籍,被监官截获,安泰二十一年,向北狄三部私售盐铁,状似通敌,囿于行贿各官,未曾深究。近年,温氏分家后逐渐式微,近日血案确系狄人伺机报复,嫌犯具已归案。温娘子乃是旁支庶出,常年被驱赶于外,与此案无关,如今尘埃落定——温娘子,已系孤女,无家可归。”
众人听罢,看向纳仁的眼神颇为怜悯。
“但好消息是,温氏有几个忠仆逃过此劫,现已被放,有一个名唤浮玉的,好像是温娘子奶娘,已往此处来了。”
“温娘子日后怎么办?”春桃试探道。
“先府里养着罢,总归得养好病再说后来,”晏修和淡道,“想必她对温氏也不甚关心,具体情况日后有机会再告诉她不迟。”
春桃捂捂纳仁的手,脸颊靠住她脑袋,微微叹息一声。
纳仁听他们说温甚么的,心下扬铃打鼓,思忖莫不是自己的身份被发现,见众人脸色不对,便没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