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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三月二十五日。

    今日早间凉爽清新,红日东升,晨光熹微。

    纳仁自前日被安置好后,终于得以沐浴和果腹,昨日又好生休养了整日,热已然退却,腿脚也方便起来。

    卯时末,庭院摆脱凌晨的寂静,渐渐响起人声。

    “她还没醒?”秋华见春桃从屋里出来,远远问道。

    春桃下来接过水壶,给盆里的兰草浇水,“才喊醒呢。她似乎又做噩梦了,脸上全是泪。”

    秋华稍显怜悯之色,“听说她在家并不受宠,况现下温氏遭仇家追杀,家中局势未定。等她回去,不知有没有安生日子过。”

    “阿郎已经差人去了解安阳县判案进程了,问说温娘子早先出逃,与此案确无关,至于要带人出来接她回去,似乎也需要些时日。”

    秋华用铲子很利索地翻完盆栽里的土,“近来弘化郡都不太平,不知是否与北狄内乱有关。”

    “啊?怎么了?”

    “传闻王姬纳仁走失,如此两国和亲怕是……”

    春桃听得眼睛瞪大,“纳仁可是唯一有黄金血脉的子辈,北边都认这个,如果不是此王姬与阿郎和亲,想必此事也没有意义了。”

    “的确是这么个事儿,若是真的,两国又要起许多波澜。”

    “她怎么会走失呢?”

    “老可汗突受风寒病倒,布日骨承接王权,那布日骨生性狭隘,容不下王姬似乎也是正常的。”

    “此事殿下可知?”

    “当然。定遥关的报司可不是吃素的,算算日子,近两日应已知道确切消息。”

    “不说这个了,”春桃顺顺盆栽中的翠叶,笑道:“我倒是有个好消息——温娘子可能哑,但并非聋。今日去学堂若顺利,指不准能马上学会写字呢。”

    于是,稀里糊涂的纳仁被收拾一番,送到了别苑东屋。

    晏云安本随母亲长居道观,囿于局势有变,最近才迁到此处小住。

    学堂设在亭中,此亭有半屋大小,四面透风,垂下竹帘,置主案一张,从座四方。

    纳仁适才踏进院子,一枚泥丸就直直飞来。

    她却没躲,看看射偏了的泥丸,又看看执着弹弓的晏云安。

    他上下打量此陌生女子。

    纳仁今日发挽堕马髻,身穿藕粉交领直袖衫,下着胭脂红旋裙,很是清丽嫩雅。

    饶是这样,晏云安还是认出她来。

    这不就是昨日在他面前表演一石三鸟,然后把他弹弓抢走的臭烘烘的凶悍妇人吗。

    被支配的恐惧再次爬上心头。

    纳仁注视着有过一面之缘的泼皮孩儿,荡步走近。

    晏云安自然害怕,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巨大冲击,瞪大眼睛,即刻撒腿跑到张先生身后,“你……你不要过来啊!我要喊娘亲了!”

    “诶!温娘子!温娘子!”

    “别打啦,你们不要再打啦!”

    “痛痛痛!”

    ……

    混战一触即发。

    坐在主案前打盹的张先生被吵醒,眼见堂内裙角纷飞,弄得自己眼花缭乱。

    他一定睛,真是好个鸡飞狗跳人爬墙的场面,胸腔中怒气霎起,拿起戒尺狠狠抽桌,“都给我站住!”

    晏云安乖乖放开手中揪住的先生的白须。

    纳仁撇嘴,撤回拌晏云安的脚。

    “都站好!”

    于是纳仁和晏云安都垂头站在主案前挨批。

    她偷偷抬眼打量此皓首矍铄的老人,又注意到桌案上放的书,似乎猜到晏修和为何要送她过来了。

    晏修和这两日派过不少医员来询问血诛的具体情况,但皆因交流困难铩羽而归。

    所以今日直接送她来读书了。

    如此积极地解决问题,真是靠谱的成年男性。

    纳仁心下点赞。

    张先生扯过纸来,丢给面前的小屁孩,“读,读读你写出来的东西!”

    晏云安被罚站都站出股浩然正气,只见他挺直腰板,稚嫩的脸上满是笃定的神情,接过纸放声朗读道:“波诡桔子!沆韭一气!炊作炒饭!”

    戒尺挥舞的声音又响起。

    “你看看你写出来的都是甚么,你有写对的吗?!”

    “禀先生,有!”

    “为何?”

    晏云安清嗓,露出白花花的乳牙,喊道:“茅厕顿开!”

    张先生一个趔趄。

    老人被气得不轻,转头面向身侧女子,沉声道:“窦妃命你为五郎伴读,想必定是才能兼备……”

    “禀先生,她听不懂话,而且是个小哑巴。”被罚站在后排的春桃默默开口。

    “那想必定是笔墨甚……”

    “也写不来字。”秋华追答。

    又是一阵尴尬地沉默。

    老先生觉得有点站不稳。

    但他毕竟教书几十年,师德崇高,很快包容下她的不足,扶住人肩膀又拍了拍,还做个握拳的手势,语重心长道:“勤能补拙,即日起好生努力,将来定能赶超五郎!”

    纳仁虽然听不懂,却看懂他的手势,因受到老先生慈祥的鼓励,她郑重地点点头。

    她前几日没有开口,不外乎对他们不信任且学习环境并不成熟,而如今看来,她大可以放开学习。

    事实证明,纳仁在专业的教导下的确学得很快,早上两个时辰一过,已然会读写十几个字了。

    张先生欣慰地仰天长叹,叹自己的辛劳感动上天,竟能让小聋哑开口说话。

    而在她愉快地结束课业后,晏云安还在因为新仇旧账被罚打弹弓,那靶子足八米远,凭小孩子准劲根本打不到。

    纳仁颇为得意地上前。

    晏云安瞥人一眼,心思烦躁,“我会射中的!”

    纳仁笑着撇撇嘴,转头阔步走开,但临门却回头一顾。

    眼见小孩捂住肚子,耷拉脑袋模样十分颓然,她甩甩头,又心尖一软,遂回身来捏住他的肩,贴着他蹲下,两手包住他的手。

    她左手执柄微微抬起,右手将特制的泥塑弹珠顺着皮筋拉到人右脸边贴住,调整了仅几息功夫便骤然松手。

    弹无虚发。

    晏云安下意识“哇”出了声,霎时间对她有所改观。

    他才五岁,拿不稳弓,所以窦英才让他举着弹弓练手,可小孩子的力气的确小,拉弹弓时手都会抖得不停。

    府里射艺高超的人的确不少,但大多都是重任在身,谁愿意和小孩子过家家呢?

    纳仁的出现,让眼界尚未开阔的小毛孩觉得世外高人莫过如此。

    “阿姊教我,阿姊教我!”晏云安变脸如翻书,一把扯住她衣袖,目光中满怀期待,稚嫩的童声洋溢着急切。

    纳仁又给他演示了几遍,而后由着他自己握弓,仅帮他调整动作。

    他很快掌握技巧,固定住前后手的位置,仅试几次便稳稳中靶。

    他看着自己的成就,激动得像兔儿般蹦蹦跳跳,“云儿茅厕顿开……阿姊,阿姊你可真贼!”

    在学一门语言时,人们总是对陌生的脏话十分敏感并具有天生的学习能力。

    纳仁转转眼瞳,跟他学道:“茅厕……顿开!泥可尊贼!”

    自己话都说不标准的晏云安认同了她的发音。

    她噘嘴,只道北狄与大晏原来还是有通用的夸赞话语的。

    学到了。

    于是在往后侧厅去的路上,纳仁向每个和她示好的人都表达出亲切的赞美。

    以至于每个侍婢笑着向她打招呼,又起白眼走开,更有甚者会留下句,“真以为当上外室了不起,看不起谁呢!发癫!”

    却说晏修和本在王府,是窦英今日外出,然托他照料儿子,人这才到别苑来的。

    纳仁被晏云安牵起,二人一前一后慢悠悠荡。

    抄手游廊景色可观,都是北国无有的景致。

    进入屋里,便更觉不同。

    入眼就是主堂,侧厅的主堂并不大,方正大约十五尺。堂上置张梨木雕花高案,案上垒尊连绵的青瓷山,色泽滋润,峰脊凌厉。

    在堂中央,放置汝窑青釉熏炉,高至纳仁的大腿,散发着暗暗幽香。淡淡的四弃香临空,气味清新凛冽,像秋季打了霜的清晨般凉净。

    左右室放置着承具与床榻。

    晏修和已然入座。

    她环视厅堂,目光又落回桌前熟人身上。

    而晏修和见到纳仁今日打扮,不免慨叹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二人再次见到,她多少有些时过境迁之感——上回见到是虚弱得一批的老阴批,这回是吃住豪奢的老阴批。

    王内侍见有人来到,复向晏修和问了意思,“这位小娘子……”

    外来的穷姑娘和王爷同桌吃饭不太合规矩。

    晏云安昂起头,“再添碗筷……翁翁。”

    “是。”内侍左右领命,转眼就命人捧着新的器皿上来。

    纳仁入座,盯着晏修和走完一系列饭前流程,腹诽这中原规矩可真是繁琐,连着瓶瓶罐罐一堆,也不知都做甚么用的。

    她拿湿布擦擦手。

    真是爱干净的姑娘,王府内鲜有这样青春的女子来到,难道是王爷在外偶遇的倾心的姑娘吗,王内侍慈祥地笑着。

    然后纳仁直接伸手捏住一块生羊脍放到晏云安碗里。

    晏云安颇为感动,礼尚往来地抓了一把羊脍放到他碗里。

    ……

    在堂众人瞠目结舌。

    晏修和的脸色一沉,缓缓放下玉箸。

    怎么不吃饭,是有甚么心事吗。

    她看着没有胃口的晏修和,心下思忖,给人也抓了块放碗里。

    “二郎吃,二郎吃。”小孩哄闹。

    “谢过温娘子。”晏修和尴尬一笑。

    他念及恩情,咬牙默许她的无礼。

    “五郎怎么和温娘子玩得这样好了?”他问。

    “因为温娘子教云儿打弹弓。”

    “那五郎今早做了甚么?”

    晏云安笑道,露出小小的酒窝,“云儿教阿姊念字,”随即扯扯纳仁的衣袖,“阿姊,念。”

    晏修和手臂搭上桌,微微倾身,眼底闪过诧色——小聋哑竟然不是聋哑。

    纳仁沉思,似乎在理解他的意思,清清嗓子,最终掏出一个足以震天骇地的词语。

    “茅厕顿开!”

    晏云安嘴里还叼着菜叶,闻言似找到挚友般激动,用筷子敲碗,举臂喊道:“茅厕顿开!”

    晏修和愣了几息功夫,面色极为复杂。

    “茅厕顿开!”

    “茅厕顿开!”

    两人一唱一和,越叫越开心,意图将喷香的饭桌变成顿开的溷藩。

    诚然,一只马勺坏一锅,一学坏坏一大窝。

    晏修和的神色已如寒霜,他抬手一举捂住身旁纳仁的嘴巴。

    手动禁言。

    纳仁尚张着嘴,被人突然捂住,尚未收回的柔软小舌抵在人手掌。

    晏修和感受到手掌传来的阵阵湿热。

    心绪有些乱。

    他翻掌看,手心已沾上了少女的津液,他嫌弃地甩了两下手,拿过帕子来擦拭。

    众人见座上人面色愈发黑,哪还敢笑,纷纷低下头去。

    而座上另外两人似乎没有这个觉悟,他们先吃完羊脍,复将泛着油光的魔爪伸向素莲藕汤,两人各倒一碗,再将残羹推到晏修和面前。

    纳仁吃得饱饱的,嘴边泛着幸福的油光,又轻嗅嗅杯盏里的药酒,她用筷箸戳戳酒水,又放到晏云安嘴里。

    晏云安嘬上一嘬,亮起惊喜地眼神,“好喝!”

    二人便又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酒来。

    难怪能玩到一起呢,这幼稚心性全府也就他俩搭对。

    她小口小口地将药酒喝净,甜丝丝又淡淡的气味钻入腔喉,许是酒水凉胃,高举杯盏的小手连着身子都抖动了一下,杏眼里盛着迷迷糊糊的懵懂,显得憨态可爱。

    晏修和暗自腹诽许多,气极反笑,见她那无辜神色便又没了脾气,一双亮眸终散去寒意。

    明明每次纳仁做的事情都很奇怪又出格,可他就是生不起气来,甚至觉得这满堂乱象很生动、很有趣。

    众人见晏修和没有动怒,才纷纷松下心来。

    他自然注意到身边侍从的嘴角都拧成了麻花,无奈道:“你们想笑就笑罢。”

    “不,我们都受过专业训练。一般不会笑。”王全的声音极度扭曲。

    “除非忍不住……”春桃说着,话语渐渐湮没在笑声中。

    随着酒足饭饱,二人终于可以谈论正事,当然,准确来说是比划正事。

    纳仁经过一早的磨砺,甚是有信心,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上街去探听情况,寻找线人了。

    她眼神炯炯,异常认真地盯着晏修和,一只手掌展开,一只手做了个走的动作。

    “温家人还没来,你要走哪去?”他蹙眉,略显不解。

    她起身,跨过门槛,做了个张望的动作。

    “出去玩?”晏修和猜测。

    纳仁接受到正确信息,迅速向他投来目光,那双小耳朵马上竖起来,眼瞳亮晶晶的像放在清溪里浸过的葡萄。

    晏修和见了,觉得这小姑娘有鼻子有眼的,还怪漂亮。

    她点头如捣蒜。

    他颇为自豪,面上浮起笑意,挑一只眉复道:“回温家。”

    纳仁皱眉。

    “出去玩。”

    她眨巴眼睛。

    “回温家。”

    她皱眉。

    晏修和见状,揣着手放声大笑。

    她甩甩脑袋,终于明白过来他这是拿自己醒脾呢!

    纳仁一气之下,气了一下。

    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云儿也要粗去丸!”晏云安指指自己,可怜巴巴地望着晏修和。

    晏修和看着闹哄哄的厅堂,嘴角笑意不禁愈浓,“春桃秋华,今日二五,应有夜市,你们带她去逛逛罢……云儿不去,云儿课业没完成。”

    他抿抿嘴,“顺便带份兰院的葱爆羊肉回来。”

    王内侍咳嗽了一声。

    他顿滞,“长街的四喜丸子也行。”

    内侍又咳嗽一声。

    “那就萧家馄饨。”

    “阿郎,我的个殿下啊……”内侍又开始唠叨,“医员不让您吃荤腥的。您看,今日不是通融了回,上过生羊脍了吗?”

    “可那盘羊肉它也没进我肚子啊,”晏修和理直气壮。

    王内侍刚强不屈,“不正好,本来就要忌口。总之,禁止外带。”

    晏修和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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