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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翌日,酉时。

    又是阴雨天气,空中弥漫着水雾,稍推开门,潮气与雨丝便随凉风渗入屋内。

    一匹玉花骢在院子门口缓缓止步。

    交谈声打破了宁静。

    骤然,纳仁从布日骨弑父的梦魇里脱身,全身被汗浸得湿漉漉的,恍如从水底泡过浮上岸般。

    她拢拢破衣御寒,在余惊中急促地喘着气。

    孤独与落寞如茧,裹缚住破碎的她。

    纳仁眼前又浮现父亲死时惨象——他圆睁着双目,睚眦欲裂,布日骨的刀刃直插入他脖颈,将他死死钉在榻上,浓稠血浆从刃与肉的缝隙里喷涌而出,纵横流淌,交织出一片血海。

    ……

    梦魇后巨大的恐慌感尚残留在脑海,让她一时间缓不过神。

    纳仁原是像山丹花一样璀璨热烈的姑娘,是北狄权柄上最闪亮的明珠,可如今,一切美好被权力与欲望碾碎,以致她在如此年轻的时节遭遇人生的巨变。

    纵然现下性命无虞,可来路晦暗血腥,未来又渺茫无比,紧迫的逃亡仍在持续。

    “春桃,你怎先来了,秋华呢?”王全的声音响起。

    “清德城还有事务未完。温家昨夜突发十几桩命案,她要按例承报侦部,估摸晚些才能到。”春桃的话音娇软,像黄莺啼转。

    眼看去,名唤春桃的姑娘生得一张圆润银盘脸,两横柳叶眉,一点厚唇,下庭有些短,体格腴富,似是很有气力。

    “这……罢了,你既精通医药,正好快帮阿郎瞧瞧。本修书陈医员的,人现下还没到呢。”

    纳仁透过窗看去,见春桃背着小箱被请进主屋里。

    随着门的开合,她收回目光,疲重的眼皮又合上,不知是梦魇作怪还是伤口发炎,身子实在不太爽快,脊椎连着整块背与胸腔都不断地泛起麻意。

    她用手背贴贴发烫的额头,这才迟缓地得出结论,确是发烧。没等再细想,又脑子一昏,竟直愣愣倒过去了。

    而主屋内,春桃正诊脉施针,手上动作从容,语气却愈发沉闷,“阿郎伤已好了四成,毒也不重。此毒乃是北狄巫毒,名为血诛,中此者当即头晕目眩、耳聋眼瞎,好在您掩面及时,未吸入过多,只是此物缠绵得厉害,若不能根治,怕日久也伤身……”

    晏修和听她言语迟缓,“可是有何顾虑?”

    “根治血诛,一是具体解法仅配毒者知晓,二是北狄用药与中原大相径庭,所需药引怕是中原鲜有。”春桃皱眉,愁容更显,“若是能找到下毒之人,或许能快些解决问题。”

    晏修和仔细回忆当时情形,似想到甚么,“若中毒,当昏迷多久?”

    “至少半个时辰。阿郎何出此问?”

    “倏然记起来,我从中毒到再度醒转,似乎仅用了几息功夫。”

    春桃闻言,略略倾身,“或许其中正有解毒之法。”

    他眼眸微动,却又掩下神色,“我也不确定当时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目击人是个小聋哑,问不出来话。”

    她紧随其后道,“若是后天聋哑,或能一治。”

    待将晏修和的药方拟定,春桃便随着王全来到偏屋。

    “唤你和秋华来,原就是为了料理此女子的,”王全推开门,“她正是温氏女儿,叫温玉清。”

    “就是清德温氏?”

    “是。”

    春桃的手上动作利索,照常为人诊脉下针,竟没有因说话而有丝毫迟钝,“昨夜温家突起大火,坊间传说有刀剑声,等到铺兵来时,温家已烧大半,今晨官衙受理其案件,说是仇家寻衅,现下尚未有定论。”

    王全略惋惜地叹气,且退出屋子回避。

    纳仁其实能听清身边有人言语,也能感受到尖物刺入,囿于意识实在不清,无从回应冰凉凉的胀痛感,只能在一片混沌中自流。

    春桃将纳仁衣裳分条分部脱却,耐心地清理起伤口,每治完一处,都取来药膏敷在伤处,复轻轻包扎。

    饶是如此,草药还是刺激到内肉,疼得纳仁下意识发颤。

    待处理到腿部时,大片已红肿化脓的烧伤引入眼帘,血红糙皮上鼓起密密麻麻的一片脓包,表里充满混合血浆的脓水,甚是骇人。

    随着春桃的动作,纳仁开始断断续续地呜咽。

    她挣扎着睁开眼,视线渐渐清晰,正见陌生女子弯腰帮她包扎。

    她没力气抬手抹掉泪珠,堪堪偏过头去,有点窘迫和尴尬。

    春桃用帕子过过盆内温水,擦擦她泪痕,“别哭,已经包扎好了,马上就能痊愈的。”

    漂泊许久的纳仁猛然陷落在这个温柔的动作里,她突然觉得,正如阿爹所言,大晏的确是有好人的。

    纳仁虽身为北狄王姬,但对大晏的恨意与偏见并不深重,因北狄只是以契约形式组成的联盟,以正统自居的斡恩真部较其他部落,与大晏相处更为和平,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底定内部上。

    阿爹也时常教导她说,要善待越境的难民,重用汉人能臣,只有将中原先进的文化与技术传入松墨草原,才能让黎民都过上好日子。

    她深受其教诲。

    此时,门口传来马蹄声——是秋华领命赶到,还顺道携带了哨部来的飞报。

    “奴秋华,拜见阿郎,”秋华挺立,倒是好身量,鹅蛋脸桃花眼,中庭较长,面相并不媚迷,反有种凌厉的美感。她臂腿的肌肉紧实,线条流畅,一看就是练家子。

    晏修和展开飞报,见上书刺客、内应已尽现行迹,随即吩咐道:“王全,套车,回颂阳。”

    “是。”

    此时天色已暗,夜幕降临,连日的小雨终于停止,清濡的湿气漫散在空中,月光在水洼中流转,映出许多辉芒。

    秋华将披薄氅在纳仁身上,把人打横抱起,来到了马车前。

    晏修和注意到她怀里的女子,微微蹙眉,腾升起不好的预感。

    将纳仁带回去,是因其知晓当时他中毒的内情,或许可以帮忙解毒,且温氏如今大乱,纳仁也无处可去。

    王全人傻了,“不是,你自己的车呢?”

    “我骑马来的啊,”秋华反觉疑惑。

    王全的目光又落在春桃身上。

    春桃无奈摊手,“我也是骑马来的。”

    王全抿抿唇,颇心虚地看向晏修和,“阿郎……”

    “不要。”晏修和义正词严地拒绝,“孤男寡女共处一车,有伤风化。你再去雇一辆马车来。”

    王全看看天色,觉得主子的这个提议没有丝毫可行性,“那要不我们把温玉清放在此处,我们先回去,反正颂阳也有医员,不必让她一个人来解毒。”

    这个提议倒是很有可行性。

    “可温娘子现下高热惊厥,我带的草药也不够了,这个时辰城内药铺也都关门,如若回颂阳,倒还比等明日药铺开门更快些,再拖下去,我怕……”春桃缓缓开口。

    好消息,摇的人几乎全到了。

    坏消息,四个有钱人凑不出两辆车。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晏修和身上。

    晏修和沉着脸,一口气哽在喉头,“你们可真行……”

    然后,堂堂信王殿下被挤到了马车的最边边,他看看身旁十几天没洗头的纳仁,吃着胡饼默默叹气。

    有时候一个人坐马车的确挺无助的。

    纳仁的意识渐清醒,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不料一个颠簸,怀里的红玛瑙竟掉落出来,滚到晏修和足旁。

    他俯身拿起,捏在指尖,尚能感受到女子的温存。

    下一瞬,一只小爪就摸过来。

    晏修和起了坏心思,将石头握在掌心,故意没松开。

    纳仁见抢不过来,有些急眼了,使出吃/奶的劲儿去掰那双大手。

    他总是松开一两只手指,在她以为有希望之际又握紧,几次三番。

    “你撞我伤口那会气力不是挺大的?”他戏谑,面上洋溢着得意之色,桃花眼微微一弯,颇像一只小狐狸。

    幼稚的计较。

    纳仁张开血盆大口咬下去。

    这一咬,晏修和的手臂愈发麻软,痛感钝钝。

    “唔唔——唔!”纳仁呜咽道,贝齿死咬住,似乎在控诉他的暴行。

    他报复性揪住纳仁的小辫子,语气全不似方才那般好,“松口。”

    他揪得越狠,她咬得越重,二人较起真来,谁也不愿意先松开。

    直到僵持了好一会,晏修和突感臂上温热。

    他怔然,定睛一看,少女的面庞又划过两行清泪,正正落在他皮表上。

    这谁吃得消啊。

    “你……你哭了,”晏修和霎时心虚起来。

    纳仁不想同他计较,松开嘴,攥紧衣袖潦草地擦擦眼泪,微微嘟着嘴,好个可怜样。

    晏修和倏然意识到,眼下温家出事,温玉清可能没有家或者疼爱她的家人了。

    思至此处,他觉得自己并不该欺负面前可怜的姑娘。

    遂赶紧把红玛瑙塞回人手心,“你别哭,方才闹着玩儿的。”

    纳仁注视掌心的红玛瑙,忆起敖登如今生死未卜,便更加难受了,悲伤连着近些日子的委屈倾巢而出。

    她的眼泪同断线的珍珠,一颗颗往下掉。

    晏修和显得为难,少年清俊的面庞染上别样优柔的愁色,他左右看看,将手里胡饼撕下一块,正好堵住面前人的嘴,嗓音如山涧泠泠泉水般清润,“吃。不要哭了。”

    胡饼的香气一下进入她喉腔,将哭声生生打断。

    纳仁确实是饿了,叼住饼将红玛瑙揣进衣裳最里边,又擦擦眼泪,然后两只小手抓着胡饼,边打哭嗝边乖乖吃起来。

    晏修和看她不再掉眼泪,也吃口饼,心中顿时松快起来。

    那么好哄,看来以后不能说她是刁妇了。

    是有吃万事足的小猪。

    只待吃完,她稍稍舒展眉头,撩开车帘,月光照进她的眸子,似乎又倒映出草原的夜夜。

    在光下,姣容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亮又圆的眼睛像月亮。

    她望着车外的原野,树影婆娑,飞鸟来往。

    当时她与敖登并几个好友,也是在这样静谧又晴朗的夜里促膝长谈,而时至今日,透过清亮的玉盘,早看不到那远在天垠的家乡。

    现下北狄局势如何呢?她只能毫无根据地猜测着。

    凉风吹在她身上,撩起她不足挽起的碎发,单薄的披氅描摹出她的身形。

    纳仁回过头来,打量面前男子。

    如若他是坏人,当也不会找人给她治病,看来也不是全然不可以信任的。

    希望他们能把自己带到安全的地方罢,如果不是,再准备逃跑好了,纳仁靠着车壁沉思。

    四目相对。

    纳仁眼瞧着晏修和的眼神逐渐涣散——很不对劲。

    她没有细想,赶紧撩开车帘,去扯在御车的王全,果不其然,才几息功夫,身后便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转头就看见晏修和倒在座上,眼尾泛红,唇色渐白,合该是又毒发了。

    王全勒住马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忙喊道:“春桃!春桃!阿郎晕倒了!”

    春桃听闻异样赶紧下马,利索地跨上车驾,挤进车厢去。

    而纳仁已经将“归元丸”从几个瓶罐内挑出,将此丸散交给春桃,又回头去挨个嗅别的药品。

    春桃确认了下药名,确是解毒之物,速把丸剂兑着水喂了晏修和,不料过去一刻却仍不见晏修和醒转。

    春桃松开他的手腕,转身又去翻药箱。

    而纳仁伸手探脉,心下已有成数,即刻使用半份寸劲点他膻中、巨阙二穴。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哪里反应得过来。

    就在他们还未做下一步动作或责怪时,晏修和的咳嗽声打断了一切心思。

    遽然,他猛得睁眼,一个挺身坐了起来,深深吐纳几息,心元似乎又回转,就是麻意甚甚。

    春桃和王全被吓了一跳,看向纳仁的目光也变得复杂——此聋哑女子竟真的能治血诛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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