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

    鉴定机构送来消息的那日,铅灰天际晦暗如傍晚时分,空气中浮动着骤雨将至的憋闷窒息感。

    姜文玉仰头站在荔枝树下,微冷的手指拨弄着被环剥过一圈表皮的枝干新长出的白嫩幼苗,听着通话另一头的话,有些出神。

    “我知道了,谢谢。”姜文玉道。

    待挂了通话,姜文玉和园里帮工们交代了今天的安排,拨了个通话给王队,绕去了主路,王队提前开了车等在路边。

    车辆疾行在路上,窗外层林被风吹动得簌簌摇晃,放眼远望,连绵群山后涌动翻滚的乌黑云层,银电频闪,闷雷声隐隐传来。

    到了桐柳乡后,驾驶座的车窗降下,王队喊:“姜小姐,这天瞧着要下雨了,你要不要带把伞再走?”

    姜文玉刚走上小路,回了身笑道:“没事,我就和曲家人说几句话,赶在下雨前就回。”

    她循着上次的记忆往曲家的方向走,转过田垄,踏进野竹林,远远见到了一道蹲着的小小身影。

    小姑娘背对着她守在一根青竹前,双手往前猛地一拢,脸蛋凑近了,往悄悄打开一条缝隙的手心里一瞧,懊恼地哎呀一声。

    脚步声响起,小姑娘好奇地转头来,手足无措地站起来,有些腼腆地喊:“漂亮姐姐。”

    姜文玉认出这是上次借水人家的小姑娘,蹲下身问:“妹妹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不是一个人,我在这儿捉竹节虫,爷爷在那边砍竹子呢,”小姑娘认真道,“今早上我家院子里跑进了一只小兔子,爷爷砍竹子帮我编竹笼养兔兔。”

    说话间,竹林另一边传来一阵枝叶踩踏、砍刀削竹的动静。

    姜文玉看了看黑云低压的天色,道:“快下雨啦,妹妹记得叫爷爷早些回去。”

    小姑娘乖乖点头,又问:“姐姐今天怎么来桐柳乡啦?”

    姜文玉摸摸小姑娘乌黑的羊角辫,笑道:“我要去曲家一趟。”

    小姑娘犹豫道:“可是爷爷说曲家的大人都是坏人,姐姐为什么要去曲家?”

    姜文玉心神一动,问:“爷爷为什么这么说呀?”

    小姑娘便拉着姜文玉往动静另一边走,远远的就着急地喊:“爷爷,你快给姐姐说曲家都是坏人,不要去找他们。”

    老人家身形佝偻,枯藤般苍老的手正拿着一把砍刀缓慢地削去青竹的枝叶,动作一顿,向小姑娘招手道:“乖乖过来,不要乱说话。”

    小姑娘抗议:“我没有乱说话!爷爷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老人家没说话,弯腰捡起两根青竹,抓着小姑娘的手就要往回去。

    姜文玉急走几步,挡住去路:“老人家,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人家摇头,拽着小姑娘要走:“你找错人了。”

    姜文玉不死心追过去:“那您认识曲书茵吗?她是我的生母,爷爷您要是知道什么和我生母有关的事,能告诉我吗?”

    “你真的是书茵的孩子?”老爷爷迟疑地停了步转来,望着姜文玉,“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你凑近些让我看看。”

    “是真的,”姜文玉站近了,“我和曲老太太送去了头发和血液的样本检测,今天出来的结果,说我和曲家确实有血缘关系。”

    老爷爷端详半晌,仔仔细细地瞧着姜文玉的脸,最后低下头,摸了摸自家孙女儿的辫子,道:“乖乖先自己回家,爷爷和姐姐说会儿话。”

    小姑娘点点头,抱起地上两只青竹摇摇晃晃先回去了。

    “我亲眼撞见了书茵抱着你匆匆地往河边走,只见过你一面,”老爷爷神色复杂,“一转眼,你不仅活了下来,还安安生生地长这么大了……”

    姜文玉脑海里嗡鸣一声。

    “我和曲家以前是两隔壁,我怎么不认识书茵呢?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出落得漂亮利落,靠自个儿读出了霞山镇,谁提了不夸一句好?”

    老爷爷摇着头叹道:“直到书茵带着她同学回家,说自己怀了孕非嫁不可,曲家却不肯认下这门亲事,骂了那后生一顿又赶走,把书茵关在了家里。”

    “书茵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我有时候路过隔壁的院子,还碰见书茵坐院门口晒太阳,读着书或者绣一些小衣服,她看见我,还笑着冲我打招呼。”

    老爷爷声音哽咽,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

    “再碰见她时,就是书茵抱着襁褓中的你往河边去,后来听说她落了水,曲老太太还找上我,说怕书茵跳河的消息传出去,不仅丢曲家的脸,还影响后面几个女儿的婚嫁,求我往外说书茵是难产去世的,我答应了。”

    “结果陆续有两家外地人来曲家闹着要说法,我在隔壁院子听得清楚,一家要书茵,一家要你。”

    “来的第一家是要拿书茵换亲。曲老太太有个憨傻弟弟,将近四十没娶媳妇,那家人也有个三十多没结婚的残疾儿子,原本计划着两家结亲,自家的女儿嫁给曲家那傻弟弟,书茵嫁给他家残疾的儿子。”

    “来的第二家是为了要女婴配冥婚,那家肚子里的男婴还没出世就夭折,请来的大师说男婴没见天日怨气重,会影响后面孩子的运势,要配冥婚抚平怨气,助早日转世投胎,那家早早给曲家送了钱,只等着到了吉日来把你接走。”

    姜文玉感觉自己在听一场天方夜谭,不敢相信故事里的主角是自己,只茫然地想:曲书茵知道这些事吗?

    “曲家给两家赔了一大笔钱,这件事才算遮掩过去。那些外地人都是趁着夜色来夜色走,我要说出去也没人信,想着人死不能复生,以为这件事到这儿就结束了。没想到后来……”

    老爷爷竟说不下去。

    姜文玉抬了眸,喃喃重复:“后来?”

    “当初陪着书茵回家的后生又来了一趟,在院门口痛哭一场,说前阵子筹上了曲老太太要求的彩礼钱,左等右等却没等到曲家叫他来接人的消息,自己找上来才知道人没了……那年轻后生一时想不开,回去的路上竟也投了河。”

    老爷爷浑浊眼珠落下两行清泪,颤抖声音含着痛苦与愧疚:“我这才想明白,那天书茵兴许是知道了什么,知道她妈收了彩礼钱也没打算让你们真的离开霞山镇,想带着你逃离这儿,要不是我给曲家的人指了路,说不定书茵也不会被逼得没办法跳了河……”

    姜文玉面色煞白,脑海如重锤敲击嗡鸣不止,说不出话来。

    “后来有重新分地的机会,我们往山底搬了家,离曲家远远的,但这些年我常常在想,要是那天我没给曲老太太指路,书茵抱着你是往河边去了,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害死书茵和她的孩子,还有那找来的年轻后生的,也许是我…………”

    厚重乌云黑压压地凝聚在天边,几道闷雷声响起,有冰凉的细雨飘落。

    “这些话我压在心底太久,没有半句假话,”老爷爷道,“曲家这些人作孽太多,沾上不会有什么好因果。好孩子,带着书茵那份儿走得远远的,别回来了。”

    低啸的风声愈加急促,吹动枝叶哗然作响,显得竹林间空荡死寂。

    姜文玉神思恍惚地站在原地,只觉胸间像空出了个虚无的黑洞,茫然地想,她本打算去曲家问什么来着?

    哦,是那张毕业照——二十岁的曲书茵扎着长辫,笑容灿烂明艳,与身边一位眉目俊朗的男同学亲昵地靠在一起,十指相扣。

    她托顾亭渊介绍的那位私家侦探去找了资料,辗转打听到了当时的曲书茵和照片上那位同学发展了恋爱关系,还争取分配去同一个学校教书。

    在毕业前的一个周末,曲书茵带着那位同学回了家,只是在那以后,其他老师同学再也没听到两人消息。

    那时联系方式匮乏,纸质档案保存不当,现在也找不到那人更多的信息。

    她预示到了鉴定结果的那通电话,清晨出门时就带上了那张毕业照,打算以亲生女儿的身份理直气壮地质问——

    他是谁?

    他是不是陪着我的生母回了曲家?

    曲书茵回家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管真相是什么,她打算着先扰得曲家慌乱解释不得安宁。

    只可惜,这些问题已没有了意义,随着流淌的河水和被谎言掩盖的真相在二十多年前一同沉入了深底。

    银闪紫电生出无数分叉,轰然照亮了大半天色,滂沱大雨如银河倒泻骤然倾落,浓白雾气蒸腾氤氲,模糊世界寂静得只剩鼓点急骤迫切的雨声。

    姜文玉站在竹林间,望向青石路尽头延伸而向的河流,一步一步缓慢往前走去。

    朦胧水雾中,粗矮柳树飞舞着柳条,河面湍急翻涌,漩涡时隐时现,上涨的水浪扑上崎岖不平的石滩,缓慢地卷上姜文玉纤细的脚踝。

    姜文玉站在雨中,浑然不顾被淋得湿透,直安静地望着翻滚的河水,冰冷寒意如跗骨之蛆侵袭全身,渗透进四肢百骸。

    河水原来这么冷啊……

    姜文玉想。

    淋湿衣衫紧贴的单薄肩膀倏地被披上宽大的外套,驱逐了一阵冷意,接连不断的啪嗒拍打声在头顶响起,雨势好似也减小,姜文玉若有所感,抬了头。

    一张黑色的厚实伞面挡住了落来的骤雨,撑出一角空间。

    “姜文玉,下雨了,”熟悉声线自身后传来,低哑嗓音含着哄人意味,“我们回去了。”

    姜文玉转过头,乌黑凌乱的碎发狼狈地贴在额角,失了焦的眼眸含着一层雾霭,愣愣地注视着他,面色白得几近透明,下颌尖尖的,神色惶然脆弱,好似一枝被洇湿了花瓣就要折断的纯白栀子。

    “顾亭渊?”姜文玉迷茫问。

    “是我。”

    顾亭渊持伞站在她身,伸了手臂隔着西装外套稳稳地揽住了姜文玉湿透了的肩头,半抱半推地带着她往竹林的方向走,黑色伞面在狂风骤雨中竭力地往她的方向偏去。

    被懵懵地带着走了几步,姜文玉后知后觉自己身体打着细细的冷战。

    顾亭渊也发现了,未置一词,只沉默地将姜文玉往怀里又拢紧了几分,穿着单薄衬衫的胸膛毫无缝隙地贴上她冷得像一块冰的后背,干燥温暖的怀抱如烈日晒过的滚烫巨石,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熨帖热量。

    高大的竹林从两边斜交在顶端,层层叠叠的交织碧绿枝叶挡住了顶端的风雨。

    姜文玉倏地停了步,仰头唤:“顾亭渊。”

    顾亭渊跟着停下,眸色低垂注视着她,道:“我在这儿。”

    “我今天知道了许多事,但最重要的……”姜文玉声音颤抖,瞳眸慢慢凝聚起一点细碎亮光,弯弯眼眸里闪着粼粼波光,笑着道,“我不是被抛弃的孩子,我的降生,是因为曲书茵对我的爱和期待。”

    顾亭渊温热的指腹擦过她湿红眼尾的一滴泪珠,轻应一声。

    姜文玉伸手回抱住他的后背,埋头靠了上去,肩头轻颤的幅度越来越大,直到喉间溢出一道破碎哭腔。

    细小呜咽声融进竹林飘荡的风雨声里,黑伞遮挡下两道身影紧密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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