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服务员的指引，沈静夏和周岩樾一前一后，一言不发地走着。这家餐厅有明档摆放食材的讲究。三月春始，时令食材也变得丰富了起来。尽管也不乏家常类的，摆放得却有些过于精致礼貌，没有什么市井气。

    两个漂亮女生似乎是探店的博主，正在此处拍着照片。一个脱了外套，春寒料峭的天气里很是勇敢地穿了一条紧身无袖连衣裙，裙子上铺满了奢侈品牌的logo。此刻正老练地摆弄着修长的双腿，不断更换拍照的姿势。另外一个则努力地调整拍照角度，时不时还发出鼓励的赞叹声。

    跟随在她们身旁的服务员想必实在是见过太多类似的场面，还自告奋勇地帮忙展开这两个女生带的打光板。

    只是打光板的体积比想象中要大上许多。服务员的心思几乎都放在钻研自己的打光事业上，一时没注意身后的动静，带到了正路过的沈静夏的包带。

    沈静夏的重心猛地失衡，险些滑倒之际，第一反应是护住自己的包。

    毕竟是自己吃饭的家伙啊。念头一闪而过，沈静夏竟然还来得及佩服自己的敬业精神。

    直到一双手比她反应更快。有力地、不带一丝犹豫地扶住了她的肩头。

    在沈静夏来不及脸热的时候，又已经得体地移走。

    大一参加摄影社时，沈静夏突然发现自己对异性有了肌肤接触恐惧症。

    即便那时的沈静夏还不知道如何给这个病症一个恰当的定义，但确实吓到了她自己，还有当时摄影社的社长。社长是校园表白墙的常客，他对沈静夏有的那几分心思，在递给沈静夏三脚架时碰到她的手她就开始呕吐而彻底消失了。

    即便是在毕业典礼这种场合，情况都没有改善。摄像机就架在一旁，台下又全是欢欢乐乐庆祝毕业的学生。沈静夏强行忍住反胃的感觉，憋得满头大汗，脸色发白，导致和她握手的校长也被吓了一大跳，对她先说的都不是恭喜毕业，而是你身体不舒服吗？

    这会沈静夏和周岩樾都已经落座，周岩樾十指的热意，依旧一下下地烫在沈静夏的皮肤上。比起所谓的羞怯，沈静夏更多的是震惊。

    自己的手心虽然出了很多的汗，但并没有产生任何呕吐的欲望。

    掌心的汗在杯子上留下些许痕迹，借着喝水，沈静夏试图按捺下内心的震动，视线却抑制不住地停留在了周岩樾的手上。周岩樾的手指骨节分明，精致的腕表映在顶灯下，闪烁着奢侈的光辉，给人一种万事万物尽在掌握的感觉。

    和它气场强大的主人一样，礼貌得刚刚好，冷漠得也刚刚好。

    前菜先上了道海参。等服务员介绍完主要食材都是今早从S市空运过来的，周岩樾不带波澜的声音终于响起：

    “没记错的话沈小姐是S市人？”

    说话间，那双好看的手已经将菜推到了自己面前。拿出社畜的面具笑着附和完，沈静夏逐渐整理好了心绪。他们俩落座后一直没搭话，现在周岩樾一开口，吃瓜帖里迎星影业数轮融资的数目和自己账户里的版权费，像弹幕一样徐徐滚过沈静夏的脑海。

    提醒她正在面对的是一个左右她作品生死的上位者，不是或许可以拯救她长久以来有点莫名其妙的症候的人。

    不知道周岩樾对自己的调查详尽到了哪种程度，总之沈静夏并不喜欢这种被一览无余的感觉。

    师语就在此时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了件拉夫劳伦的红色针织衫，落座后就摘掉了帽子和口罩。虽然刚结束活动，脸上却没有一丝疲态，甚至好像连睫毛都没有塌掉一根。

    卷成可爱弧度的棕色中长发在肩头弹跳着，整个人灵动得像是夏天还沾着露水的树莓。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坐在周岩樾旁，而是率先坐在了沈静夏的右手边，还从包里掏出了一本书。

    沈静夏认出这是她的小说《四人餐桌》，青绿色的封面还是出版时她亲自挑选的。

    “沈老师能不能帮我签个名呀。我大学的时候天天追连载更新，还给你写过好多评论。”师语神采奕奕，眼睛简直要亮过顶灯，“你记得我吗？我那时的ID叫给我带包薯片。”

    沈静夏的小说设定了一个纯素人的实验性恋综“四人餐桌”作为背景，讲的是节目组选取“爱情究竟会发生在相似还是相反的人之间”为主题，以性格、喜好为基础，甚至还参考了星座对宫、mbti等内容，从而挑选出四位符合条件的素人嘉宾。也是在这个节目上，多年未见的女主赵知媛和男主陈思歧再度重逢，发生了一系列浪漫故事。

    在更新这个故事前，沈静夏已经写了一段时间的短篇，积累了一批固定读者。但《四人餐桌》才使她真正意义上跃升为了人气作家，光连载期间微博作者号就涨了数十万粉丝。

    阅读作品的人一多，争论也就喋喋不休了起来，其中甚至不乏对沈静夏人身攻击的评论。沈静夏在撰写短篇期间就有过这种经历，处理方式简单来说就是略过不看，也不反驳，不过有些忠实读者经常会为了她冲锋陷阵。

    比起针对自己的恶评者，沈静夏更在意这些维护她的人，对她们的ID也就更加印象深刻。

    师语这么一说，立时唤起了沈静夏的回忆。“给我带包薯片”经常出现在维护自己的评论区，还给自己写过近千字的人物长评。

    而这个薯片妹妹居然就是师语，并要成为自己作品影视化的女主。无关所有外界的非议，她相信师语会给予《四人餐桌》足够的爱和尊重。这对作者来说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见沈静夏记起自己，师语脸上有难以掩饰的兴奋，主动把小说摊到扉页，还贴心地摆上了随身携带的签字笔。像是怕沈静夏害羞，附带添了一句：

    “我是不是有点太热情了。不过沈老师别害羞，今晚要付这顿饭钱的这位周总也看完了你的小说哦。”

    沈静夏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周岩樾。周岩樾倒显得云淡风轻，一边将新上的菜推到沈静夏和师语之间，一边回应：“这没什么，如果要投资，自然是了解全貌比较好。比起单纯一份项目的调研报告，读一读原作也很有必要。”

    话音刚落，又像是完全无心般补充道：“包括了解作家本身，也很重要。”

    原本沈静夏权当周岩樾为了哄小女友高兴砸的钱，听他这么说，觉得他商人的底色更重了，倒没仔细研究周岩樾的言外之意，专心签起了名。沈静夏耳后的几缕头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滑到了颊边，周岩樾盯着看了几秒，视线从沈静夏素净的脸颊转到她低垂的眉眼，表面上不动声色，右手却忍不住摸了摸左腕的表盘。

    师语的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捕捉到周岩樾神情的松动和手上的小动作，在心里了然地窃笑，故意歪着头向周岩樾提问：“这本书里周总有最喜欢的情节吗？”

    “男女主重逢的第一场吧。”

    “为什么？”

    “只是觉得有缘人可以重逢，是件好事。”

    说罢周岩樾看向沈静夏。她把主场留给了她以为的这对情侣，正专心地喝着盅里的汤，嘴唇有些亮晶晶的。

    师语拖长着音调“哦”了一声，手拄着下巴沉默了一会，接了一句：“我觉得这个情节里设置男主检查出女主有阻生智齿也挺妙的。”

    听到这，沈静夏抬头诚实道：“其实这在小说里并不少见。”

    “是啊。我只是觉得阻生智齿的象征义和男女主的感情线很贴。不是说爱情就和智齿一样吗。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开始生长，又完全没办法预估它会长成什么样子。多浪漫啊，是吧周总？”

    周岩樾不答，静默地睨了她一眼。

    三人散场时天已经黑了。师语很有女爱豆的修养，一道道精致的菜送上来，始终也没动过筷子，只吃了一碟子草莓。

    原本沈静夏以为今晚会是场有点难熬的“鸿门宴”。但实际上周岩樾意外地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师语甚至也不太和这位“男友”搭话，而是一直在沈静夏旁边交流着对角色的感想。

    “沈老师，已经天黑了，要不别开车了，坐我们的车回去吧。你放心，最近已经没有狗仔跟我了。”重新戴上帽子和口罩的师语走在沈静夏右侧，两个人面前就是沈静夏和周岩樾各自的车。说话时师语的杏眼扑闪扑闪，像一只期待的小猫。

    “不用啦，这点路我还是可以的。”

    师语还真是完全不在意自己这个电灯泡啊，沈静夏想。

    师语在与沈静夏的告别中坐上了车的副驾。周岩樾此时也已经走到车门旁，伸手开车门的动作略有停顿，接着朝着沈静夏的方向侧过身来。颀长的身形夹在一黑一白两辆车子之间，在夜色里只留下比礼节性的道别更笃定的一句：

    “再见，沈老师。”

    ——

    几乎是刚踏进家门的第一分钟，任佳嘉就打来了微信电话。

    沈静夏正将双脚塞进拖鞋里，松软的触感盘踞上来后，她才觉得身心都彻底舒展了下来。

    “你这电话打得够准时的，我刚到家还没一分钟。”

    “拜托，我从你散场开始就算着你大概到家的时间打的。快说说，今晚咋样。”

    “挺好的，虽然很高级，但都是中餐，能吃饱。”

    “也是，你胃不好，不吃生冷食物。要卖影视版权出来吃饭那次，那生鱼片你愣是一口没吃。”任佳嘉找回正轨：“不是不是，我是问你人怎么样。”

    沈静夏就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这个，刚刚是故意装没听懂钓任佳嘉胃口，没想到她还真跟着跑了。

    “客观评价的话，确实是个帅哥。”沈静夏补充：“一个很远又很近的大帅哥。”

    “好抽象啊大作家，就说能不能把师语对家粉丝气死吧。”

    沈静夏表示充分的肯定，甚至还在电话这头点了两下头。

    “其实也不抽象。就是这个人吧，他虽然就站在你面前一手臂不到的距离，你们两个还一块吃了个饭，但你也知道你们两个不会有太多交集，甚至可以说再也不会有交集。”

    “话也不是这么说。他不是背后真正的大佬吗，算是咱俩尤其是你的半个上司了吧？怎么说还是很可能有交集的。”

    “你怎么说得我们两个像两个小太监似的。”

    “给我打住哈。那师语呢？”

    “特别漂亮可爱，女明星真人果然要比镜头上瘦很多。不过她说她在连载的时候就是这本书的粉丝了。”沈静夏将手机放在洗脸台上方的支架上，戴上洗脸发带，“还说连周岩樾都看完了这本小说。”

    “好难想象这么个资方大佬看爱情小说啊。不过出版后的版本还是要好点，要是之前在网站上连载的就更难想象了。”

    沈静夏的小说连载平台描写尺度相比其他的一些网站要宽松一点，借此东风，直白一点的或者隐晦一点的开车部分她是一句没少，全更新了上去。

    “你还别说，那部分的描写真是氛围感都给拉满了。估计没人想到大作家时夏其实无法和异性肢体接触。”任佳嘉那头似乎忙着拆什么东西，有撕开胶带的声音。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任佳嘉的声音变得很是恼怒：“要见到你高中那个罪魁祸首，我必须打他一顿。”

    沈静夏的动作一顿，洗面奶的泡沫滴到了睡衣上，被她拿洗脸巾擦掉。想了想还是缓和了一下气氛：“没事啊，虽然我的实践经验没有你丰富，但我的理论知识还是很充沛的。”

    “这倒也是。不过我现在对于和男的做已经没什么大的兴趣了。有这么多玩具，要男人干嘛？刚好我还买了个猫爪形状的，据说特别好用，要不我送你一个。”

    “免了免了姐姐。”

    任佳嘉被沈静夏的反应逗乐，又问道：“说起来这位周总对师语这么上心，两个人是不是蜜里调油呢。”

    “这倒没有，可能是因为有我这颗硕大的电灯泡在吧，两个人都没什么接触。”沈静夏回忆了一下两个人站在一起的画面：“不过光从脸上来看是真的搭，甚至还有点神似。”

    “你这还会看面相呢。”

    “开机还得请靠谱的大仙翻翻老黄历呢，这年头说不定懂玄学比写小说赚钱多了。”

    任佳嘉哈哈大笑：“现在新的男二定下来了，你的四人餐桌算是凑齐了，估计再开最后一次剧本围读会就开机了。先不说了哈，我得洗澡去了，今天可真有意思啊。”

    沈静夏关闭洗脸仪，机器运作的嗡嗡声消散之后，整栋房子突然安静了下来。

    退出和任佳嘉的聊天界面，沈静夏才发现师语给她发送了几条消息。一张是沈静夏给她的签名图片，师语精心挑选了一个拍摄角度，还往上P上了一些兴奋的爱心。

    图片下方的还有一段师语发来的语音，应该是还在周岩樾车上就发了，背景里有忽远忽近的音乐声。

    “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说了，沈老师你真是太漂亮了。尤其是眼睛，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沈静夏呆愣片刻，回复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后将手机放到一边，弯下腰开始准备彻底清洗脸上的洗面奶泡沫。

    却迟迟没有继续动作。

    只有靠近后才会发现，水龙头里淌出的水流并不是平静温柔的，而是哐哐击打在洗脸台的台面上的。

    正如沈静夏此刻的心情，像也被什么击中了。

    有人说过的。

    沈静夏这样想。

    脑海中闪过一张熟悉又陌生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