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

    魏音在长春殿的时候,偶尔去太医院走一走。

    谢红初身上的苦香肆意地掠过江南千里,来势汹汹直上京城,来不及等回忆蔓延,便已锥心刺骨地扎在她身上。

    疼痛会上瘾,她近乎偏执地寻着相同的药材,可每次都差上那么一些。

    她发现不管把谢红初推的再怎么远,她还是割舍不掉——明明知道伤口拖着拖着会腐烂,腐肉应该及时清理掉。

    可她看着这块腐肉越来越大,腐蚀得越来越深,深到看见涔白的骨。

    世人都说一梦黄粱,既然大梦已过,凡事休矣,为何她还会频频入梦?

    其实在江南的那些时日,虽说是堪堪三年,可折算起来,两人相处的日子并不多。

    原先一年里,她会跟着魏家的商队走上那么一两趟,可就算是她把这些时日留了下来,和谢红初也见不了几面。

    魏家白日里有教书先生来教习魏音功课,等到了晚上,谢红初又有见不完的应酬、喝不完的酒——今天或是是华亭县令、明天或是是江浙巡抚,后天或是是御史台来的监察长官……就这样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日复一日。

    谢红初在他钱塘的宅子里辟了一大块松软的地,上面铺着波斯进贡来的巨大的花纹毛毯,难得有空闲的时候,谢红初和就她一起躺在这张毯子上看天,晚上的时候就看月看星,白天的时候,谢红初就和她一起晒太阳。

    有时候飞过几只鸟儿,谢红初会指着他们说,“这叫黑鹳,关外最常见的一种鸟儿,冬天的时候,它们会一同迁徙,越过祁连山,一路往南……”

    魏音看着十几只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过,将手竖在额头上,“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唔……小时候听我姥爷和我娘讲的,”他笑着回头看向魏音,道,“才沐了这些日光就受不了?西北的日头可比这毒辣多了……算了,走吧大小姐,进屋吃点心去……”

    ……

    那阵阵苦香忽远忽近,陡然间,她好像闻到了一模一样的气息,魏音像濒死之人碰到了救命稻草般,伸手抓住了它。

    ……

    沉重地呼吸唤醒了魏音的意识,她猛地睁开眼,绯色的蜀锦顷刻间被攥出了皱褶,露出雪白的里衣。

    魏音慌乱之中连忙躲闪,结果才一偏头,谢红初的鼻尖就轻蹭到了她的侧脸。

    就那一刹那,几不可闻地心跳隔着衣衫,翻涌着无尽的思念。

    安静的王府内院挂着一轮圆月。

    魏音立刻撒开手,谢红初起身整了整衣领,声音沙哑问,“做噩梦了?”

    魏音咬住下唇,轻轻地摇了摇头。

    “……”

    她盯着绣帐,过了一会儿,好像听见谢红初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我该从卫所拨些兵来的。”

    “是我大意了。”

    她看向谢红初,问,“我……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音失血过多,在梁府的时候早就昏死了过去,这句话说的没头没尾,魏音不用猜也知道,是谢红初带她来的。

    “戌时多一点儿。”他答。

    谢红初有些担忧的皱了皱眉,“大夫给你上了药,伤是不是很疼?”

    “不、不太疼了。”

    她岔开话题,胡乱地问了一句,“谢平呢?我记得是太后把她带走了。”

    魏音心乱如麻,没发现谢红初语气中的异样,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谢红初说,“谢平受了些惊吓,我送她回房休息了。”

    “那……太后……”

    “太后应该一时半会不会来王府了,”谢红初起身给魏音掖了掖被子,指着一侧的熏药炉说,“你在这好好歇着,药炉九个时辰添一次药,不动它是灭不了的。”

    魏音这时才意识到,她在谢红初的卧房里。

    “诶——”她听见谢红初离开的脚步,连忙回身,结果扯到了后背的伤口,谢红初急匆匆地又走了过来,有些嗔怒道,“别乱动了,这箭差一寸就是要命,有事不会叫人吗?”

    “我……我就是想问,你睡哪?”

    “王府那么多空厢房,哪儿不能住?”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头在袖子里摸出玉坠,断掉的绳子被谢红初换成了新的,他说,“坠子的挂绳换成了捻金丝,应该不会那么容易断了,我给你放枕头边了——”

    魏音忽地拉住了他,谢红初浑身冷得像刚从寒洞里捞出来一般,冰得她微微一抖,她说,“梁易……梁易没为难你吧?他说——”

    谢红初笑了笑,打断道,“梁易还没那个本事,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可梁易说,这坠子名唤“胡不归”,世间仅此一对,是宁家当年平定关西、班师回朝的路上亲手削的玉料,后来宁大帅的传给了宁将军、宁贵妃娘娘的留给了你……我……我那时并不知道这坠子的来历,不是有意讨的……”

    “……”

    谢红初垂眸看向魏音拉住他的手,“一块玉而已,哪有那么金贵。”

    人世熙攘,杨柳清风岸。

    当时魏音问他舍不舍得把这枚坠子给她当聘礼。

    谢红初也是这样答的。

    滚滚红尘中,渺渺山河里,从江南到京城,他一直站在原地等着她。

    谢红初犹豫良久,在魏音收回手的时候,又反握了回去。

    他问,“音音,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呢?”

    魏音忽然抬头,她听见谢红初道,“皇兄在遗诏里给我留了一封信,也怪我当时一心全在谢平的身上,便搁置着没看。”

    “后来拾柒在听雪台打翻了砚台,收拾桌子的时候,我才想起了这件事……信上详细说了皇兄当年去钱塘的经过……”

    “音音,你什么时候才肯说呢?”

    “你是觉得我不信你吗?”

    “如果是这样,如果你那天是在气我逼问你缘由……其实不是的,我一直都没有任何不信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说出来。”

    “这是我、是谢书意、是漠北三军、甚至是整个大邺朝廷和梁织雀的恩怨,你从一开始就不用承受那么多,我想让你说出来……你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么个性子,凡事都喜欢憋在心里,你说出来了,才能好受一些。”

    “不管我是气你、拿剑指着你、还是与你兜圈子、等你说出来……可是音音,你怎么什么都不肯说呢?”

    魏音心生苦涩,半晌,她开口道,“因为……乔清竹成婚了。”

    谢红初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魏音听见他磕磕巴巴道,“郁繁……难不成你喜欢郁繁?可——乔郁繁……他和叶婉心已经成婚——”

    他回过头,忽地看见魏音红了眼眶,“怎么了?音音,乔郁繁怎了你了?”

    “没有……乔先生什么都没有做……我只是觉得自己……”

    她苦笑了一下,谢红初手边一阵温热,他听见她说,“我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这世间一切皆是明码标价,如果说京城的四大家族是珠玉金沙,那么她魏音,就是一块石头。

    不值钱的石头。

    “我在钱塘的时候,听说大邺京城世家门阀遍地,后来景宣帝下江南找魏家借钱,我以为你们这些所谓的望族、所谓的权贵不过如此……”

    “直到景宣帝说梁家狼子野心,我才开始一点一点地了解雍都——梁宁两家武将打江山、乔叶两家文臣定天下,一开始各分为二是为了相互制衡。”

    “随着家族权力日益增大,昌和年间,景德帝为了收敛兵权,将梁太后和宁贵妃娘娘纳入宫封妃……却落了个被梁家反噬的下场。”

    “待到景宣帝时,梁家已然一家独大,除了关外的宁家,乔叶两家为求自保,本来制衡之势也只能演变为结亲相和。”

    “我忽然想起来了景宣帝当年是如何不得已,皇帝尚且如此……没了世家的依扶,权力只会变成剧毒的鸩药……”

    魏音说完,缓缓地抬起头来,她说,“季棠,我什么都帮不了了你,我知道……以后,以后纵然又抉择,也不会是我……”

    钱塘,江南首富,魏家大小姐。

    这三个词凑到一起,浓墨重彩地书写了魏音在江南恣意快活的样子。

    她明艳、大方、天不怕地不怕。

    魏音是个生意人,令全天下都艳羡生来好命的生意人。

    生意人讲究平准二字,做生意的时候,向来评判有无价值的人是她,而不是一个她成为一个被评判价值的人。

    他们音音那么一个骄傲的人,又怎么会承认自己不值价呢?

    这是她最不愿意承认的一件事。

    可是世间情动二字,又哪里是做生意呢?

    动了心的人,身在局中不自知,他们本能地会选择后退。

    因为自卑。

    真心爱慕一个人,是会情不自禁地自卑的。

    谢红初心口宛如被刀狠用力地剜了一下,他后知后觉,才发现是他错了。

    威逼利诱也好、诚心相待也罢,都是他错了。

    他应该在魏音后退第一步的时候就及时地拉住她。

    狠狠地拉住。

    他应该义无反顾地、坚定的、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她——

    “音音,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呢?”

    魏音抬头,眼底惊讶、欣喜、恐惧、质疑交织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不是你呢?”

    当年的月色攒了年复一年的白霜,仿佛在今日这一刻尽数撒了出来。

    她躺在床上,看着谢红初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四大家族、门阀权贵……这些生来命定的东西,又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音音,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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